《横滨单恋故事》广华林君

9、异乡人的自知之明

　　会议室里，气氛沉滞而紧绷。

　　林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文件。他的日语已经很流畅了，但在这种需要微妙权衡的场合，他依然选择少说话，顺然地听着对面三人的交流。

　　青叶怜翻阅着文件，语气冷静，“这个提案需要重新调整，考虑到本土市场的需求，应该更加深入细化。”

　　“嗯，我觉得怜的判断是对的。”板垣静温和地点头，目光如水般柔和，“不过，还需要结合我们的合作方意见。”

　　林霖抬眸，看着对面的两人。青叶怜神情淡漠，如同一枚冰凉的磷叶石，而板垣静则优雅从容，话语间充满了温和的斡旋技巧。

　　“横滨人总是如此。”Andy倚在椅背上，“喜欢绕一圈做决定。”

　　“横滨人”这个词，让林霖微微一怔。

　　他本能地去观察青叶怜的反应。

　　但青叶怜只是微微一笑，像是听惯了这种说法，“这座城市的环境决定了我们的思考方式。”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在认同着自己的身份——一个根植于横滨的日韩混血。

　　Andy则是轻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但那笑意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意味。

　　林霖突然意识到，青叶怜和Andy——这两个在本土职场里游刃有余的混血——都在刻意地强调自己来自横滨。

　　但他们的出身并不止于此。

　　青叶怜是日韩混血，母亲是韩国人，父亲是日本人。而Andy，则是日美混血，从出生起就带着双重文化的痕迹。然而，在这一刻，他们都选择了刻意模糊这层身份，去迎合日本社会对“本国人”的定义。

　　林霖想起自己在上智大学读书时，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归国子女或是混血学生的抱怨——他们虽然外表与日本人相似，却总会因为名字、口音或文化背景被区别对待。

　　在某些圈子里，混血并不意味着“更受欢迎”，反而成了某种“异类”的象征。

　　“从小在横滨长大，就自然习惯了。”青叶怜淡淡地说，语气波澜不惊，仿佛那段成长经历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Andy随意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林霖却觉得，这是一种刻意的“回避”。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突然有些不安。

　　青叶怜的城府，他一直都知道。而Andy——平时看似游刃有余、从容微笑的老板——其实也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无所谓。

　　他们并不简单。

　　这一瞬间，林霖心里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青叶怜和Andy都能用如此自如的方式去“适应”环境，那他呢？

　　他也曾在这片土地上努力地适应，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一个“融入日本的外国人”。可他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流利的日语工作，如何适应日本的职场文化，他依然无法真正融入其中。

　　这是一条必须跨越的隐形界限。

　　可他，真的能像他们两人一样吗？

　　———

　　午休时，林霖一个人坐在公司天台的长椅上。

　　他看着手机屏幕，神思却完全游离。风吹起他略显消瘦单薄的肩膀，他的双手有些发冷，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屏幕边缘。

　　他其实很少主动来天台，今天也只是想找个无人的地方静静地待一会。

　　会议结束后，他心里一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那种不安的源头他也难以言明。或许是青叶怜和Andy今天的对话，又或许是他自己察觉到的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年功序列，而是更深层次、来自生存方式上的。

　　他好像并不擅长这种“融入”。

　　林霖一直明白。在外人眼中，安静守礼，不会主动争取什么，也不会和人起冲突。但也正因如此，他一直在职场里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太过顺从，就易被忽视；想被看到，就不得不变得锋利。

　　可他做不到。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被带着走”的。

　　过去他一直是家里听话的孩子，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循规蹈矩地按照既定的路径前进；后来留学日本，也是一场计划之外的推动选择——长辈觉得他可以学点语言，以后回去更有优势。

　　他并非不喜欢在日本的生活，否则他也不会留在这里工作。但他始终无法摆脱一种孤独的漂泊感，无论如何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完美地适应”，还是会被无形的壁垒隔开。

　　他是个外国人。

　　这个事实从始至终都在被提醒——面试时对方听到他是**人后的短暂沉默，客户偶尔流露出的疑虑目光，甚至同事们在闲聊时提到“外国员工”的微妙语气……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点点拼凑，成为了一道冰冷的界限。

　　上海和横滨，虽然都是港口城市，可这里的环境还是让他感到有些陌生。横滨的步调比东京慢，职场里也不像上海那般直白。他家乡的人们习惯了高压节奏，可这里的一切都隐晦而复杂，人们话里有话，交际时要考虑许多潜在的暗示。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被困在某种模糊的地带。

　　如果说青叶怜和Andy是出生以来的适应者，他们学会了用“横滨人”的身份来隐藏自己的背景，成为一个符合日本社会期待的职场人，那么林霖就是一个“试图适应但总显偏差”的异类。

　　他学会了日式的礼貌和谦卑，可他不是天生的“日本人”；他在横滨生活了两年，但他仍然习惯上海的天气。总是在两个身份之间摇摆，像是一艘停在港口的船，找不到真正的归属。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笑自己太软弱。

　　可是心底的那种不安全感，仍然难以消退。

　　一直提醒着，无论他如何努力，终究还是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