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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空气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丝,两人并肩在伞下,雨水细细密密的,雾气一般,无声地附在身上,弄潮了裤脚。
      九月末的气温就像坐了跳楼机,前一天三十度,后一天十三度,断断续续飘了一夜又一天的秋雨带来的凉气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舒适,混着水汽透过薄薄的衣裤,稍微有些冷了。
      沈语秋把手缩进袖口,拢了拢敞着怀的外套,独自走进雨里。
      路旁的草木在气温刚刚进入秋季的这段时间,其实是很独特的。是一种微微泛着黄的、暗淡的绿。一眼过去好似仍旧绿的旺盛,可在这样的细雨中只需多看一眼,那绿便成了无生机的,盛极之后,回光返照之前,平静的,沉闷的绿。
      春是明媚的,夏是张扬的,秋是沉稳的,冬是静谧的,就像人的一生,从少年,到老年。叶片还没来得及褪去绿色的秋季,大概就像成长路上那些独自熬过的迷茫时刻。拙劣地维持着一如既往的表象,无声的苦闷着。
      沈语秋是喜欢这样的天气的。算不上舒适的凉,被雨水吹潮的衣物,艰难透过云层的阴沉的光线,以及雨水混着泥土与草木的味道。耳旁不再嘈杂,仰头看向天空也不会有那恼人的强光刺进眼睛。
      被纤维骨撑起的银胶布罩在头顶,挡住了天,也遮住了水。
      雨下得不大,沈闻枫放沈语秋一个人在雨里走了会儿,才把伞递过去,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算太潮,才斟酌着开口:“妈妈应该不会这么早回家,我们可以拿完花瓶就回去。”
      沈语秋沉默着,顶着鞋尖,往前晃了三五步才轻轻回话:“我没事的。”
      沈闻枫牵起沈语秋垂在身侧的手,覆在自己撑伞的手上,撑伞的手抬起食指,勾住覆上来的食指:“我也没事的。”
      双胞胎之间,有些话是不需要靠语言来传达的。
      人类中的相当一部分大概是有些缺陷的,当他们远离了伤害,时间久了,回忆里的痛与怕就会逐渐被封存。与之相对在时间地浇灌下生长的,是那可怖的怪兽也曾给过自己的一点温暖,以及原本早已认清现实而放弃的渴望。
      明知道得不到,明知道会受伤,会痛苦,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试一试,再试一试,万一呢,万一这次就得到了呢?
      母体在创造血肉之时,神志是被操控的,被创造的血肉又何尝不是。

      许久未被使用的钥匙再次插入锁孔,打开门,这片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乱了不少,其他倒是没什么变化。
      原本属于两人的小卧室堆满了杂物,沈语秋拉开衣柜门,里面倒是没什么变化。他蹲下身,一手扶在柜门上,从最下方的抽屉里翻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红白的水培花瓶。
      沈闻枫接过花瓶,将书桌上的杂物往里推了推,腾出来一小片空地,趁沈语秋推回抽屉前往里瞟了一眼。
      里面是他们的回忆,只不过大多都是破碎的。没了弹簧的自动笔,发不出声的八音盒,零件断裂的小屋模型。一抽屉的碎片,大概只剩这两个花瓶还是完整的了。
      沈闻枫:“我发了消息,说我们今天过来,我去做饭,要一起吗?”
      “嗯。”
      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上,是近几个月才偶尔出现的寥寥几字、例行公事般的“关心”和回应,最下面一条是对两人今日突然造访的汇报,直到手机自动息屏,仍旧没有新的消息。
      沈闻枫打开冰箱,一眼看进去,冷藏室几乎全是酒。除了半盒鸡蛋,几颗发蔫的青菜,就剩几包调料咸菜什么的堆在角落里。冷冻室也没好到哪去,全是一坨坨隔着塑料袋粘在一起冻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塞得满满当当,挑了半天也就有点半成品的炸物能用上。
      沈语秋拎起外套,揣上钥匙,边往门口走边说:“都要什么发给我,我出去买吧。”
      “等一下,”沈闻枫匆忙冲了下手,把水抹在衣服上,“我和你一起。”
      “我自己去就好了,哥哥先把米饭什么的能弄的弄上吧。”沈语秋撑着门换好鞋,按下把手,站在门边朝里面笑,“又不是三岁小孩,丢不了。”
      “好。”沈闻枫说。他站在原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卡了几秒,才回到厨房。
      厨具声,流水声,自己走路的声音,明明算不上多安静,沈闻枫还是觉得这里一片死寂。直到门外响起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压着内心隐隐的跃动,若无其事地走出厨房准备去迎接一下,却见到门口比预计早了几个小时出现的女人和她身后陌生的中年男人,楞在了原地。大脑恢复运转后做出的第一个指令是,看向钟表。
      啊,才十三分钟,小秋哪那么快回来。
      “妈妈。”沈闻枫张口喊那女人,随即向正打量自己的男人露出微笑,“您好。”
      女人对他突然出现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敷衍着介绍:“这是冯叔叔。”
      “冯叔叔好。”沈闻枫当自己没看见她脸上的厌恶,也当自己没看见那男人皱起的五官,“我正做饭呢,您有什么忌口吗?……啊,现在吃饭会不会太早。”
      男人没有理他,拉上女人进了卧室,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太大,但也足够传到沈闻枫耳朵里了。
      “你孩子都这么大了啊……”
      “是我说喜欢孩子……我还以为是女孩……另一个呢?不会也是男孩吧?”
      “要是我的肯定是要男孩啊……这不是……两个男孩这以后得花多少钱啊……”
      沈闻枫背对着卧室,掏出手机给沈语秋发消息。面对门板也挡不住的恶意,他只是想:幸亏小秋出去了。
      他重新打开冰箱,准备就活着随便弄点什么,然后自己也找个借口赶紧滚蛋。手机装在口袋里,不知是不是开了静音,连声震动也没有。
      饭菜端上桌,沈闻枫像个服务员一样盛好了米饭拿好了筷子摆到餐桌上两人面前,说自己打工的店里有点事,刚要走,被那男人拦下假惺惺的客套了几句。就那么几句话的功夫,门锁再次传来响动。
      沈闻枫用还算在礼貌的范围里最快的速度抓起外套,走到门边,从僵住的沈语秋手里接过装着蔬菜的袋子放在一旁,脸上挂着不变的微笑,极度简短地向自己弟弟和那男人互相介绍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突然有事的借口,便要换鞋走人。
      “诶。”那男人突然喊住他们,变了态度,“饭都做好了,吃完再走吧。”
      “不了,确实是突然有事,我们就先走了。”沈闻枫陪着笑,脚已经迈出了门外。
      “这话说的。”男人看着准备关门的兄弟俩,或者说看着沈语秋,莫名其妙地摆起了长辈架子,“叔叔我好歹也算个长辈吧,头一次见面,给个面子,就吃顿饭,耽误不了多久。”
      那视线黏在沈语秋脸上,说不出来的恶心不适一阵阵地往上涌,沈闻枫状似无意地往侧边错了一步,试图遮住沈语秋。那男人看向沈语秋的目光和刚刚看自己的不同,看见自己时是嫌恶的,带着点烦躁的,但看向沈语秋的,却是带着一点惊喜的一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和善”。
      “哈哈……但是确实是有事……”沈闻枫还想推脱,瞥见坐在一旁的妈妈已经黑了脸,声音越说越低。
      沈语秋悄悄捏了捏他手心,沈闻枫松了口:“那我和店长说一声……”
      藏好心里的不情愿,换了鞋,放了外套,盛了饭,沈语秋本想坐到另一边,却被那男人拉住,被迫坐在他旁边。
      刚刚被抓过的手腕好像糊了一层满是细菌的污泥,靠近男人半边身子也叫嚣着想要远离,大脑却无视躯体的需求,一遍遍发出警告:礼貌,微笑,不能被揪到错处。
      男人倒是不客气,没等沈闻枫坐好便头一个动了筷子,饭也堵不上他的嘴,还嚼着菜就开始天南海北的吹牛皮,从国家未来发展到小时候考满分,散发“魅力”的同时还不忘顺嘴贬低、教育别人。
      兄弟俩是披着闲话盖着白眼长起来的,违心的恭维话说起来比在心里骂的街还顺嘴,哄得那男人分不清头顶脚下的是天是地,没沾酒人先醉了,大笑着说一顿饭的时间都不够他说些凤毛麟角,要带人回自己家好好讲。
      长时间的刻意微笑让沈语秋的面部记忆像超出弹性限度的弹簧,上扬的嘴角僵在脸上,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筷子夹起碗里的青菜,尽量往口腔深处放,然后就那么吞下去。喉咙又是一阵收缩,不是因为未经咀嚼的食物通过。
      那青菜是沈语秋刚刚再次亲眼看着那人用沾着口水和酱汁的筷子放进来的。
      沈语秋自认不是个讲究人,别说夹个菜,哪怕不是和他哥,让他跟枕槐安江殊彦仨人就着一个碗吃饭都行。今天才知道,原来只是对亲近的人不讲究。那男人给他夹得第一口菜放进来的时候,沈语秋已经想把整碗饭都倒掉了。
      可是不行。
      不仅不能倒,还要陪着笑脸道着谢放进嘴里,然后咽下去。
      胃里还在翻腾着,碗底还剩点米饭,也就一两口,哪怕先下桌不合适吃完也得坐着,但吃下去起码有借口不再吃了。不过哪怕碗筷都撤下去,对方夹过来用手接着也得张嘴就是了。
      沈语秋端起碗,“啪”一声,他整个人僵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只手拍在他大腿上。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沈语秋咬住牙关,吃饭的动作也停了,全神贯注地想着一句话:只是碰一下,别那么大反应。
      隔着裤子都能感受到那只手的粗糙,几秒过后,手指开始移动,刮在他腿上,一下、两下……
      “我吃饱了,先去洗碗。”沈语秋突然不管什么礼貌微笑了,猛地站起身,逃去厨房。
      “我来吧,”那男人半天没往自己嘴里塞一口食儿,此时拿着碗筷起身,明显是想跟着去厨房,被沈闻枫拦下请回去坐着,“您歇着就行。”
      水池旁,沈语秋听着身后的动静,松了一口气。
      “还好吗?”沈闻枫低声问。
      他刚刚看到了,沈语秋站起来之前,那男人在他大腿上捏了一把。
      沈语秋点点头,没说话。
      “我的错,来之前应该先问好……”
      “才不是!”沈语秋打断他,攥着衣摆,软了语气,“……我们走吧?还不到五点,回去正好吃饭,你刚才也没吃多少。”
      “好。”沈闻枫加快手上洗碗的动作。
      “那我去拿花瓶。”
      沈语秋小跑着去卧室,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两个易碎的瓷瓶,身后响起拖沓的脚步,“咔哒”一声脆响,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那男人正仰着下巴大摇大摆地朝着自己走来。
      “这屋子里怎么就一张床,还全是东西。”浑浊的眼珠循着不大的卧室滴溜转了一圈,最后又转回沈语秋身上,“你跟你哥睡一块吗?”
      “我们没住在这。”沈语秋回了前半句。说着,拿起花瓶就往门口走,却又被拦住。
      “诶,拿瓶子干嘛去,坐这陪叔叔聊聊天。”花瓶被男人抽走放在桌边,五指锁住沈语秋的手腕,那张嘴又开始了长篇大论的教育,“你们俩小孩儿不跟着家长还能住哪啊?是不是跟长辈闹脾气了?你们现在的孩子啊,说两句就耍小性子,家长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好?自己出去吃着苦头了吧?是不是拉不下脸来认错说要回来?理解,小孩好面子嘛,要不来叔叔这住几天,叔叔家……”
      “谢谢您!”话越说越离谱,沈语秋忙打断,“我们有住处,这就回去了,不劳您操心。”
      他往回抽了抽手,没挣开,那男人反倒借机伸出胳膊一揽,把沈语秋整个人捆住。
      “跟叔叔客气什么啊,早晚都是一家人。”对方见他挣扎得不算剧烈,变本加厉把脸凑到沈语秋耳旁。
      沈语秋确实怕,怕惹了男人不快,怕妈妈被动静引过来,也怕引来哥哥。那女人不会护着她,不会管什么是非对错,但哥哥一定会。哥哥会不顾一切后果地救他,可那之后呢?不论男人是反咬一口,还是灰溜溜地逃走,一定都不是妈妈愿意看到的结果,她不舒坦,就发泄到不会反抗她的孩子身上,到时候大概率遭殃的不是他,而是哥哥。
      他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更不敢动手,只能推着捆在身上的手臂,压着嗓子急道:“您先放开我!”
      “差不多得了。”男人的手开始不安分的在他身上划过,沈语秋颤抖着,对方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想要给他打上共犯的烙印,“闹着玩似的动两下,也不喊人,跟叔叔玩欲拒还迎是吗?嗯?”
      “闭嘴!”沈语秋慌了神,可他本就体型小,又缺乏锻炼,力气远远不及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成年男子,用尽全力也挣不开半分,“放开我!”
      “别装了,你们两个小孩,那来的钱找房子过日子?你妈就不是个检点的,虽说你是个男的,不过长成这样,倒也下得去口,看在以后都是一家人,送叔叔一次,给我伺候舒服了,以后、啊!小兔崽子还敢咬我!”
      沈语秋下了死口,趁对方疼得松了劲,抓准机会钻出来,向门口冲过去:“哥哥!”
      他双手疯狂的发颤,身后的男人好似化为一只怪兽向他张开血盆大口,门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视线逐渐模糊,他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声音颤抖地小声喊着哥哥,像是重复着什么护身的咒语。
      “锁!拧开锁!”
      无比熟悉的声音让无助的猎物找回一丝神志,“咔哒”声响起的同时,困住他的牢笼被从外打开,他扑进了世界上最安全的怀抱里,那人搂着他,向后撤了一步,又将他护在身后。就那么一瞬间,沈语秋好像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无法伤害到他。
      沈闻枫手上还沾着水,也沾到了沈语秋身上,沈语秋靠着刚刚的拥抱,靠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湿润的手,缓解身上仿佛千万只蚂蚁爬过的异样,压下嘴里恶心的血臭味儿引起的反胃。
      “先生,有话好好说,别动手。”眼看那男人又扬起胳膊,沈闻枫护着沈语秋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说什么说!沈红叶!看你养的小畜生给我咬的!”男人朝一旁愣住的女人伸出手,上面是带着血的牙印。
      他叫骂着,挥开回过神来挽留他的女人。
      “不是,”一男一女拉扯中,沈语秋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拽着沈闻枫,“是他、他骚扰我,他抱着我不撒手,还说、说……”
      沈闻枫轻轻拍拍他,说:“进去躲好。”
      “哥哥,我……”沈语秋还想说什么,并不是想解释,他的哥哥不需要他为自己辩解,他的妈妈也不需要。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是他引来的灾难,应该由他来承担。
      可是他害怕。
      怕得浑身发抖,怕到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如果刚刚的门锁打不开,如果房子的隔音很好,如果妈妈现在不是在拦那个男人,而是直接冲过来拽着头发把他摔在地上。
      如果自己没有可以逃避开灾难的选项就好了。
      “听话。把卧室门也锁上。”沈闻枫把他推回刚刚才逃出的牢笼,这牢笼现在又成了他的避难所。
      那男人留下一句不知对谁的:“不识好歹的东西,谁稀罕你啊!”,摔了门,嚷嚷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走了。
      房门将他们隔开之前,沈语秋抓住沈闻枫的手,想拉他过来这边。
      沈闻枫只是捏了捏他的掌心,说:“哥哥在呢,别怕。”
      手心的温热消散,沈语秋还是躲进了衣柜。
      只不过门锁没再发出声响。
      沈闻枫看着发狂尖叫的女人,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相比较手机里的那身人皮,还是眼前这个露出獠牙的怪物更熟悉。
      他站在门前看着那怪物朝他扑过来,一掌把他掀翻在侧,又接着向那脆弱的小门伸出魔爪。普通的卧室门锁,哪怕是一个常年不锻炼身体的女人,最多踹上三脚,就零件乱飞了,这是他很早以前就得到的经验。
      小腿绊在沙发上,摔道时撑地的手肘生疼,门锁再不结实,对方按不动门把再开始踹门的时间也足够他爬起来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还没直起腰就往前伸出胳膊,要在怪物破坏门锁前把她拽回来。指间刚碰到衣角,本该和他同一战线的锁叛变了,轻巧地打开了屏障,放怪物通行。
      为什么?
      明明提醒了他锁门。
      不能让她过去!
      还未踩实的双脚用力往前一蹬,沈闻枫整个人扑上去,用尽全部力气缠紧双臂,眼睛却死死盯着紧闭的柜门。
      尖利的指甲划在皮肤上,包着薄薄一层皮肉的骨头怼在腹部,尖锐的声音谩骂着他此刻地阻拦,好似要穿破他的耳膜,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是最后的庇护。
      不能让她靠近。
      可偏偏什么都在和他作对,木质的柜门轻轻晃了下,微乎其微地,他一直盯着那里,所以看到了。
      那是最后一扇门了。
      那扇门绝对不能打开。
      沈语秋颤抖着手,终究还是没敢推开那扇门。
      他原本都快忘了从门缝照进来的光是多么的刺眼,就只是门板晃动一下的程度,偷溜进来的一丝光线都好像要刺穿他,吓得他连忙缩回壳里。
      可他明明听到了。
      混在各种难以入耳的词汇中的名字分明是沈语秋。
      她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摸你腿两下怎么了。”
      她哭:“我好不容易找个男人,你们两个讨债鬼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最后她说:“对不起。”
      声音小得好像是幻觉,也许就是幻觉吧,她怎么会对两个仇人一般的孩子说对不起呢。
      她说:“你们别再回来了。”
      沈语秋本以为结束了,起码这一次结束了。
      下一刻,刺耳的尖叫又响起。
      只有一个音的,没有含义的,单纯的尖叫。
      他害怕,他想出去,手终于覆上木板,却没能推开,也是因为害怕,来自另一个源头的害怕。
      在他积攒着第二次尝试的力气时,“哐”,木板陪他颤了颤。
      沈语秋反应过来什么,再去推门。这次不再是探头老鼠,实打实地用了力气去推。
      他知道,妈妈走出这间卧室前,眼前的柜门是推不动的。
      活动的木板好像成了一堵水泥铸的墙,纹丝不动。
      沈闻枫抵挡着背后的推力,理智、心绪全部乱作一团。
      两声脆响,一地碎片,那疯子抓了一把往他身上扔,碎片不大,几乎都被衣服挡住,他没什么事,疯子倒是一手的血。
      身后的木板被敲响,声音不大,敲响它的人好像没敢太用力,随即是阻隔下不那么清晰的一声哥哥。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一声比一声响,敲击木板的声音频率也越来越快。
      沈闻枫攥起那疯子的手腕,第一次做出了反抗。
      他将她手里握着的尖锐瓷片抵在自己脖子上。
      “你要不就杀了我,要不就滚。”
      瓷片划破皮肤,渗出点点殷红。他将凶器往自己脖子里送,握着瓷瓶的手反倒在抵抗他,不知道谁才是那个疯子。
      “滚!”身后的木板被拍得狂响,后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他的弟弟喊得撕心裂肺,哥哥这两个字像一把利刃,每一声都精准无比地插在他心脏正中心。
      “都不选?”面前的女人仍旧站在原地,边和他较劲边骂他,沈闻枫恢复了正常音量,抢过碎片,“好啊,那我杀你。”
      披头散发的女人狼狈地躲开,双眼瞪得像铜铃,似是终于被他吓到,没像往常一般摆出那副“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想反抗我”的姿态叫嚣,颤颤巍巍地骂着
      “疯子”,连滚带爬冲出了大门。
      “没事了,”身后的声音仍未停歇,沈闻枫仔细检查着自己身上是否还有残留的碎片,柔声安慰,“没事了,别怕。”
      里面的人好像听不见他的声音似的,崩溃的哭喊比任何的殴打都要让他更疼,他用最快的速度抖着衣服,踢开地上的碎片,放低了音调不停地安抚:“我没事,你这样我没法开门。听我说,小秋,冷静一下听我说好吗?听话,你现在这样我直接开门你会摔出来的,你冷静一点我就让你出来好不好?我真的没事。”
      身后逐渐只剩下小声的啜泣和听不清的低语,沈闻枫卸了力,转身,打开那快要散架的木板,张开双臂,接住扑来的弟弟。
      光照进来,打在沈语秋身上,像照在吸血鬼身上的阳光,灼烧着眼球,皮肉,灵魂。他迎着痛苦,撞进独属于他的阳光里。
      沈闻枫抱着沈语秋,挡在衣柜前,不让他出来,在耳边叮嘱:“现在地上都是碎片,你先坐在里面不许下来,听懂了吗?”
      埋在肩上的头蹭了蹭,沈闻枫退后半步,手按在沈语秋肩上。
      “血……脖子……”
      眼前人被惊慌笼罩着,柔软乌黑的发丝被混着泪水的冷汗打湿,粘在脸颊、额头,盯着他伤口的眼睛里没了光彩,剩的全是不知所措,苍白的嘴唇开开合合,半天只能语无伦次地蹦出几个字。沈闻枫双手捧起他的脸,手指在耳廓上摩挲,闭上眼低下头和他额头相抵:“就破了点皮,别害怕,我吓唬她的。”
      “别再管我了。”
      极近的距离下,沈闻枫即使闭着眼,看不到对方嘴唇动没动,也能感受到随着话语吐出的气息,在他身上砸出一道贯穿整个躯壳的裂痕。
      “为什么?”他问,他不敢睁开眼,不敢去看沈语秋是用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就这么抵着额头,一个闭着眼不敢看,一个空荡荡地睁着眼不主动去看。
      “我还不起,”沈语秋说,透明液体顺着脸颊划过,划破了古井般平静的语气,“你为我做的太多了,我还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拿什么还你。”
      “不需要还的,你从来不欠我什么。”沈闻枫睁开眼,头上悬着的刀好像消失了,“我渴望你的依赖,也渴望你对我的任何需求,我爱你,你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
      “我宁愿你不爱我。”沈语秋说,“我是个胆小鬼,只要有庇护,我就不敢出去,哪怕明知道只是你在平白替我承受,我也不敢出去。”
      他仰起脸,在沈闻枫唇上轻点了一下。截下对方未说出口的反驳,沈语秋继续说:“所以我宁愿你抛弃我,只要你不再受伤,只要你还存在于我的视线里。可是如果这样也还是会让你受伤,那么我想,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存在就够了。”
      “那你为什么要亲我?”沈闻枫问,“只是不想我打断你的话,可以告诉我别说话,可以用手捂住我的嘴,你为什么要亲我。”
      沈语秋垂着头不说话。
      “你不想问问吗?为什么我不带你去那片旧房了。”沈闻枫知道,哪怕沈语秋给他回应,也一定不是什么他想听的话,干脆不给他回应的时间,自顾自地说,“还记得最后去的那次吗?坐在高处,我推了你一把。”
      沈语秋当然记得,那次他吓得不轻,但也是从那次开始,玩笑般的小小“报复”再也没有出现过,对哥哥的那点害怕也渐渐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当时觉得我疯了吗?你恨我吗?”沈闻枫问。
      前一句话音未落,沈语秋便想要反驳,被沈闻枫捂住了嘴。
      他怎么有资格去恨。
      “你当然不会。”沈闻枫替他说出了答案,“你觉得都是你欠我的,哪怕我真的把你捂死,哪怕我真的把你推下去,你也只会配合我,那天我推你之后要是没把你拉回来,哪怕本来没推动,你是不是也想自己跳下去?”
      沈语秋知道他在说什么,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一个夜里,原本环在腰上的手覆上口鼻,手上用了力,却也只是让他呼吸不那么顺畅的程度,是他自己止住了气体的进出,沈闻枫发现后捏了捏他鼻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那一夜,隔几分钟就会有一只手凑近他鼻底,小心翼翼的,要是不小心碰到他口鼻了,背后的整个身体都会僵住,直到确认有平稳的气流规律地拂过手指。
      但是他真的没有想跳下去,他不敢。
      “可是我恨!我觉得!”沈闻枫突然喊起来,“我竟然想把我的亲弟弟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去!但凡再晚一秒回神就来不及了!我当时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
      “别!”一个死字像是千万根针,扎在沈语秋本就不平稳的精神上,“别这么说别这样我求你了……”
      沈闻枫恢复往日温柔的样子,一双手拂过颤抖的脊背,声音轻柔:“我曾经,很久以前,我确实想过,你消失就好了,想过我明明只比你大那么几分钟,凭什么我要承担一切。哪怕是我擅自主动承担下来的。那次推了你之后,我一整宿都没有睡着,我害怕,怕自己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我想了一夜,你知道我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吗?”
      他半晌没再往下说,像是在等着沈语秋给他一个回应。
      沈语秋不知道他想听什么,也怕自己再刺激到他,又说些什么死不死的,于是只是问他:“……什么?”
      “我应该是想要你怕我。”沈闻枫说,“你需要我,亏欠我,又怕我,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也不敢离开我。”
      “可我明明不想你害怕。是我离不开你的,每次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我都在想,我死了的话小秋怎么办?你真的是我活着唯一的意义,是我离不开你,是我需要你从我身上索取些什么。”他蹲下身,抬头仰视着沈语秋,“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但是这样对我来说还不够,我要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而且只有我可以做到。”
      他仰着脖子,探身去亲沈语秋的下巴:“你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不和你一起躲起来?不是你需要我护着你,而是我需要你靠我护着。”
      “我需要你,”沈语秋低下头,回吻在他嘴角,“但不是在这里,而是日常中的每一天,只能垫着脚够的最高的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时,突然遇到来问路的行人时,开心的时候,失落的时候,害怕的时候,还有平平无奇的每一天,这些时候我都需要你,需要你帮我解决我不擅长的事情,需要你和我分享,需要你陪着我,需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我们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对吗?”
      “嗯,不会再来了。”沈闻枫说,他像是对着什么祈誓一般,“我永远在你身边,我永远陪着你、保护你,这辈子、下辈子。我们是双胞胎,哪怕死了,投胎也要等另一半一起,拼齐了魂魄才能走,我们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沈语秋却想:下辈子。
      随着那保存多年的花瓶,最后的恋念碎了,也打开了迷宫的出口。不,是扯下了迷途者覆眼的布带。
      明明可以直接跑出去,明明可以一起躲起来。
      出口一直都在,只是生长在迷宫里的人为自己遮住了眼,不想看到而已。
      无声的雨仍旧飘着、刮着,把空气穿得千疮百孔,冻得刺骨。
      太阳开始西落,乌云仍笼在头顶。向上看,只是阴沉沉的,可往那放了晴、漏了天光的远处看,却显得前方的云层更是黑压压的,像是要压下来,碾死所有生物,碾碎世间的一切。
      缠绕的指间仍是冰冷的,沈语秋抽出一只手,抹净脸上的水痕,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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