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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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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的时候,舒格正从那件红色尼格子大衣的右口袋里缩回手,只要再轻巧地转个手腕,东西便是他的了。
这是他最顺心随手的活,从没出过岔子。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毫无征兆。
那个姑娘他见过,总是坐在百乐厅左数起第四个靠窗的位子,点一杯不加冰的冻柠茶(他不太确定没有冰块的能不能叫冻柠茶,或许叫柠茶就可以了),茶上来之后会一口气喝完,然后靠坐在毛茸茸的靠垫上看一下午。
她看什么呢?她不看书,不看电影,也不看人。
但舒格猜她在看。
现在他确定了他的猜想,舒格木着脸看着她。她举起了空空的杯子,比了个干杯的手势,笑盈盈地看着舒格。
她在看着舒格。
她在看着我。
这个认知让舒格有些紧张,他想打个颤但生生止住了,很快别过脸摆正了身子侧对着她,顺手把东西放进了自己的破牛仔兜里。他不常偷这些小巧的东西,往常都是些钱,钱到了手转头就能花出去,不会节外生枝。
他现在应该马上离开,但舒格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吧台的玻璃桌面,玻璃下都是酒。
“要喝点什么?”
在百乐厅里干活的人大多有着耳清目明的特殊技能,绚烂的灯光和躁动的鼓点可不会让他们遗落掉任何一个顾客,他们总能在你想要一杯什么的时候适时出现。
舒格没有说话,那位服务员从善如流地拿出了几瓶酒。
“特调好吗?不知道喝什么的时候,冬日白雪总是最好的选择。”小哥说着百乐厅里的广告招牌语,利落地开了酒瓶开始干活。
舒格喜欢看调酒,他觉得这是一项把他的手艺精巧地艺术化了的工作,事实上他一厢情愿地觉得很多手艺活都是从贼这儿衍生发展来的,只是没人会承认贼是门正经手艺。
她还在看着他,没有意味的看着他。
他应该走了。但他实在不想走。
小哥把调好的酒推到他面前,舒格把钱推给他,小哥朝他笑笑。
酒是蓝色渐变白,顶上堆了一圈劣质奶油和一颗假樱桃——这年头水果比人贵得多。
冬日白雪喝着甜滋滋的,舒格不懂酒只是一味的喝,他也不确定冬日的白雪是否就是酒杯里的模样,毕竟他没见过冬天也没见过雪。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但他们喜欢这样的酒名,“带着幻想、渴望和讽刺意味的浪漫主义情怀”,这就是他们爱的。
舒格喝了酒,从胃里开始升腾起暖意,他不再想打颤,但心仍鼓鼓的跳动着。
大厅里的钟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灯光悄悄暗了下去,只有一束追光灯从门口移到了厅中央的舞台。灯光下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高高扬起手,又在人们的注视下重重地落回到黑白琴键上,一连串激昂的音符随之在人们耳边炸开,欢呼赞扬同时扬起。
舒格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往人群外走。昏暗里他不知道多少人蹭过他的口袋,也不确定刚刚到手的东西有没有丢失,他只是走过去。
灯光骤然亮起时,刺激着人们的眼球和无处安放的心,欢腾随之开始。
舒格眨了眨眼,酒意让他脸上微微发烫,身后来来往往的人不时碰撞到他,但他站得很稳。他走近这张小方桌,不熟练地扯出一个示好的微笑,用自己的高脚杯碰了碰已经空了的、只留着几片柠檬的玻璃杯,朝她笑了笑。
算是,舒格的回敬。
安娜支着下巴朝他眨眼。
舒格的微笑挂在脸上,伸出的手慢慢握紧高脚杯,眼神里透露出迷茫,像是梦游到一半突然惊醒,不知所措。
“不坐下吗?”安娜用手指卷了卷精心处理过的卷发,翘起的发尾透着股俏皮劲儿。
她是个漂亮姑娘,细眉杏眼,穿这条重重叠叠大花边的长裙,领口处暗纹着一朵花,衬得她温润又娇气。
舒格恢复了面无表情,但眼里仍是茫然。
“不坐吗?”安娜又问了一遍。
舒格不说话,安娜也不再笑,但仍看着他:“我不喜欢这样看人。”她点点头加强语气,显出点强势:“很不喜欢。”
舒格有些惶恐地动了动身子,僵硬地在安娜对面坐下。他坐得突然,酒杯撞到桌面让酒沿着杯沿晃了一圈,还是洒在了他的右手上。舒格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在衣角蹭掉,但那块暗红色手帕先一步盖在了他的大拇指上,顺滑的布料触感让他神经反射似的抖了一下。
安娜越过桌子很快擦掉了他手指上的酒渍,其实只有一两滴,如果不是时刻关注着不会让人发现。舒格偷偷地用余光看着安娜把手帕叠好放在桌边。桌子不大,安娜伸手既能摸到他的脸。这样的距离会让视线变得无处可逃。
“你总是偷偷看我,”安娜撇撇嘴,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你在害怕我吗?”
舒格连忙摇头。
“那你知道我在看你吗?”安娜卷着头发,“你肯定知道,我们刚刚对视了对吗,我看着你把手伸进那个胖老头的口袋里。”
胖老头就是那个红色尼格子大衣,舒格脸色开始发白,他有点想站起来走开。
安娜拿起杯子自顾自地朝舞池里扬扬下巴:“他还没发现哦。”
她举着杯子像是拿着望远镜似的从杯底往外看,她慢慢转过身把杯子对准了舒格:“你今天拿到了什么?”
舒格犹豫着,从兜里拿出了一颗红色的水晶珠,是难得的纯质,清澈干净。
安娜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如今钞票和电子货币还能买到一些商品,但不再那么值钱;值钱的是这些难以生产的、稀有的小东西——它们除了好看没有什么用,只不过是曼维斯的人们喜欢罢了,作为一个被遗忘的小镇,极力去讨好主城总是没错的。
“真漂亮。”安娜低下头,凑近了仔细地看,像是有很大的兴趣,“你的手真漂亮。”
舒格瞬间红了脸,连手带珠飞快缩回了兜里。
“小气。”安娜小声嘟囔一句,重新靠回了椅背上,拿着杯子一下一下轻轻碰着脸颊,像是跟着钢琴在打节奏。舒格听到她小声的哼哼,他不懂音乐,但他觉得她哼得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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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讨厌百乐厅,讨厌它的名字,讨厌它的红木地板,讨厌它的皮质沙发,讨厌它的冻柠茶永远没有冰块——这简直是罪大恶极。
但她除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去。
老保姆要去打牌,牌室在百乐厅后面的小巷子里,如果她不来这里坐一晚上就只能在街边的垃圾桶边上和苍蝇唠嗑。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安娜最擅长退让。
在百无聊赖的时间里,她学会了去看。但她不看书,不看电影,也不看人,她只去看那个少年。他总穿一件带着很多口袋的牛仔外套,不确定在哪个位子,不确定是什么时候,不确定目标,好像只是顺手的小事。
但安娜很确定他有计划,比如总是跟着目标前后脚进来,比如事成就撤退,比如这个大厅里除了她没人注意到这里出现了小偷。
她喜欢看他做事,轻巧利落绝妙,是可以称之为艺术的,虽然无数个后现代主义已经解构了所谓艺术。总之,安娜找到了她想要去看着的东西,她可以待在这个小角落里看一晚上。
安娜没有主动去认识他的想法,但在他看过来时还是举起了杯子,大意是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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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进入了一段平滑的间奏,很快《春之圆舞曲》在大厅响起。这支来自于千年前的曲子仍保留着优雅姿态,灯光适时地随音符变化,有人邀了舞伴滑入舞池。
百乐厅里的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像是春天真的将要来临。
这是个笑话,安娜想,冬天都没有的世界,春天又怎么会有呢?
四季只是一种来自于远古的传说。
“我的水晶珠!”从大厅的某一处传来了一声尖叫,带着愤怒和惊惧,“有小偷,有小偷!”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音乐还在继续,舞蹈还在继续,春天的美梦还在继续。
“小偷!小偷!”
渐渐有些人看向他,但没有人向前询问。
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很快走了过去,两人低声交谈一番,那个老头更愤怒的吼声传来:“不行!你们得赔我!......你知道一个水晶珠多少钱都买不到!”
愤怒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被身形高大的保安推出了百乐厅,外面下的雨或许能让他冷静冷静。
“好笑,谁会带水晶珠来这种地方?还赔呢,本来就是禁卖品。”
“这不明摆着给人偷吗?这怪谁呢,没脑子。”
“这是给姑娘们的零花钱,百乐厅的姑娘们,各个不是省油的灯。”
“是,手段厉害着呢……”
低低的笑声和下流话被钢琴乐掩盖而过,但夜晚这极好的温床让它们降生,肆无忌惮地交织蔓延。
安娜和舒格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像是事不关己。
等优雅的开场舞结束后,音乐稍停,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渐渐散去些。安娜这方小角落静下不少,舒格似乎听到了自己而粗重的呼吸声,这让他感到难为情,便极力控制着呼吸,试图轻些缓些,好让他能体面地完成接下来要做的事。
舒格把水晶珠放到了安娜的手帕上,又把手帕往安娜那边推了推。
红色透明的珠子,像是染上血色的雨珠,安娜在珠子上看到了扭曲缩小的自己。其实只能看到一个人影轮廓,但她就是能想象出那些具体的因为折射和弧面而歪斜的五官。
安娜被自己的想象笑到,随意地拿起那颗珠子,丝毫没有接手赃物的心慌。
“给我吗?”
舒格点点头。
安娜拿着珠子看了看,透过透明干净的珠体她能看到舒格模糊的影子,同样是小小的,扭曲的。
她心情颇好地拿出随身的小盒子,将水晶珠放进去,合上盒子又拿起来晃了晃,盒子立马响起丁零当啷的声音。
“谢谢。”安娜毫不吝啬地对舒格展开大大的笑脸。
舒格摇摇头,手端正地摆在双膝头,背也挺得笔直,看着有些欲言又止。他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他只是紧张,比第一次出师时的心跳还要快。
厅里的钟再次当当地敲起来,快要十二点了,第二天的凌晨即将到来。但没有人在意,欢乐涂抹掉“24”和“0”之间界限,从今天到明天不过是一个音符的距离,落下了便落下了,毫无意义。
舒格决定为这一秒赋予一个意义。
“当——”
“生日快乐。”
舒格的声音和钟声重叠着响起在安娜的耳边,轻飘飘的,一开始她以为是幻听,但看到舒格眼里的小心和认真以及那红透的耳垂,她才确定不是幻听。
生、日、快、乐。
安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忆起这四个字的意义。
哦,我的生日。安娜想,难怪,明明以前都只是顺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钱——在百乐厅没了钱再正常不过,小费、酒钱,谁会想到偷钱呢?傻子才偷钱。
安娜重新打开小盒子,看了看红色水晶珠,露出点笑。
这个笑和之前的笑不一样。
多了点真心。
舒格也开心起来,但面上仍没有表情。
“谢谢。”安娜再次向他道谢。
这次舒格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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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奏起热情的舞曲,更多的人涌入舞池,空气变得热烈而黏腻。
舒格安静地坐着,没有邀请安娜跳一支舞。
他看到了。
在那条带着繁冗花样、刚刚盖过小腿的的精致长裙往下,本应该有一双穿着芭蕾舞鞋、能够跳出最优雅的舞步的脚。
但那儿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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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最讨厌百乐厅的地方——无休无止的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