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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众生蒙太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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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槟酒沿着高脚杯一侧潺潺流入,我现场演练了两三次,才算找准了合适的酒面高度。这群打扮花哨的和平主义者在闪亮的地板上踱步,接过酒杯再漫不经心地端着,交谈时发出礼貌的轻笑声。无需特别辨认他们的长相,人类社会的机运使他们化身名流标杆,而跨过另一个世界的门槛后,这些仿佛不值一提了。
我半场巡视着添酒,在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公出场前,所有来宾只会重复一些相互恭维的陈词滥调,我的目标也在其中。沿着他的社交轨迹,我看到了有过几面之缘的夜间部学生支葵千里,他们潦草地交谈了几句,我的目标就走开了——显然他是不讨喜的长辈。
等了一会儿,玖兰枢出现了,身边只有一条拓麻陪同。我随着众人行礼,宴会的主办方,也就是蓝堂英的父亲领着他的一对子女上前,就玖兰枢在学院里对蓝堂英的关照表达了感谢,既而向他引荐起自己的女儿。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热切,因此按捺不住,纷纷效仿。
我知道玖兰枢就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连镀金画框中的少女都该向他施以深情款款的凝视。可此刻但凡适龄女孩,她们先天的容貌出身、后天的才华横溢,全被归类为向玖兰枢自荐枕席的资格,这着实是屈辱的一幕。尽管玖兰枢对众人的请求视若无睹,从头至尾只展现出完美的平静,众人的簇拥还是硬生生为他塑造出一种应然的胜利者姿态。
他离开后,众人自然散开,会场重回秩序井然。我回到后厨,绕过流理台上的陈列品,再返回会场时,抱着崭新的托盘按兵不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假装被这个声音拽回立柱后。没人考虑入口之物实际出自谁手,社交界的晚宴不允许白领深裙踏足,女仆只是所谓厨房的俘虏,和餐桌产生任何接触都会构成对上流圈层的羞辱,但其实改变装束前,并没有人阻止我堂而皇之地绕着这群规则制定者遛弯。
“非常抱歉!先生。”
计划更换还要多亏猎人协会派来的卫兵,几乎一整晚,锥生零都顶着他那头引人瞩目的银灰短发来回扫视。想等他把工作抛诸脑后是不可能了,我也一样。
大型宴会不能全靠本家的仆人,因此我虽然脸生又鬼鬼祟祟,倒还算不上确凿无疑的闯入者。男管家的表情一目了然,比起安全事故,他更担心临时工偷窃、窥伺、举止出格带来的丑闻。
很多事其实早就发生了,不为人知的状态一打破,墨菲定律就随之应验。我表现得像是抗不住这位年轻管家的审视,于是我们两人一前一后组成把偏口剪刀,沿着曲折走廊构成的粉笔线,裁开和平场景的遮羞布。且不论是要助人增长见识,还是就得意阳奉阴违式挑衅,确实有贵族偷偷带人进来,在我的观察下,他们履行一点好处,就能获得小部分人的协助。
女仆行迹暴露才发现别墅深处的房间里藏了人,愤怒自然在管家的脸上盘踞。我在对峙中极力撇清关系,被威胁了几句才厚颜无耻地求饶,声称自己还没收到对方的报酬,演完后垂头丧气地跟着管家回去指认主犯。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在上一层猫着腰,犹犹豫豫看向自己的目标,随后越过他,认准身后的贵族。
我在指认这件事上犹豫过,如果他们倾向于息事宁人,再趁机卖对方一个人情呢?然而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自己天真的判断。为了声誉而将这件事彻底压下去,大概培养不出蓝堂英这样的行事风格,这个家族对玖兰枢的忠诚态度是一脉相承的。
直爽的个性也是,这样我很容易就能在旁边煽风点火:“还是先向总管先生报告吧,先生,这毕竟不是小事,今晚宴会的来宾这么杂……”他果然上道:“自然不能全部惊扰,不过你不要以为这件事就到总管先生为止了。现在听我的,去把人带上来,如果让我发现你在为他拖延时间或是传递消息,下一场宴会就拿你佐餐。”
“可是先生,我这样过去太奇怪了,其他人生疑怎么办?”
他指了指帷幕后面:“把你的罩裙脱掉,头发散下来。”
我于是就这样上场了。一开始看到我靠近,那名贵族非常茫然。我向他打招呼:“您好,房间里有位小姐托我把样东西带给您。”看到我手里的发饰,他的反应仅仅证明了一点:行径越大胆,可能被揭发时的反抗就越是微弱。
我们一同行至目标附近,我笑着说:“其实她本人也来了,就在二楼西南角等着您呢。”他猛地站定,转过肩膀斜瞥,我则趁机捉住了他的手腕:“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你不要妄想逃脱了。”其实我本来还想加几句,比如说你竟然忤逆玖兰枢大人。但在高度紧张之下,我不得不提前配合他的动作,把自己摔出去。
我手里的是微量注射器,药物的递送速度非常快,浓度也足够。我能明显感觉到身上重量变沉,连忙咬着牙自己站起来:“麻烦您送我下去。”表面上看是我的目标把我扶起来,擓着我往前走,实际上是我拖着他,在略显躁动的人群中穿行。包括锥生零在内,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逃窜的贵族和应激的管家身上,我因此得以顺利地将人交到接应手上。
“真慢啊。你有这么多办法直接把人带过来,非得做好事吗?”
眼看着目标被拖走,我放心下来:“还不是因为你的哥哥,为了他牺牲一点你的等待时间,不算什么吧。”
近距离看锥生一缕确实蛮神奇的。作为同胞兄弟,他有着和锥生零分毫不差的外形轮廓。然而无论是特别用铃铛串绳束起来的头发还是病态失意的神情,都让他身上有种忽遇新丧的鳏夫气质。这么想真是缺德,但是一般人类不遭受点打击,会来给元老院干活吗?
“这么说可真是对不起我呢,忍着恶心把他引出去两分钟,你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他随心所欲的微笑让我联想到某种枯死的植物,“看来是值得一救啊。”
“别胡说,我去想办法了,”我说,“你哥的战绩,需要我给你背一遍吗。”
话音刚落,他瞳孔收缩,眼中当即淬满一触即发的恨意,随后渐渐变得幽暗,苍白的嘴唇抿成一道凛冽的曲线,大概是看出我有点不知所措,他安慰道:“别担心。尽管做了多余的事,会有人亲自去帮你消灭风险的。”
“与我无关的话就不用说了。”
“那走吧。”
他拉开门率先走了出去,然而我还站在原地。
这是人类友好的宴会,有玖兰枢在,我怎么就不能功成身退了?我亲自记录过他对同类型低危害事件的处理,宴会上不是还有人向他求证并得到答复了——为了锥生零曾经是人,他可以赦免对纯血种的残害行径,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当众斥责元老院干涉。对这样一个满身牙印的可怜人类,他会置之不理吗?最坏的可能不过是他毫无善心就想标新立异地招揽民粹,那又怎么了,还有比完美受害者更好拿来作秀的吗?
我和管家离开的时候,房间上了锁还额外拨人看守。事已经闹开了,蓝堂家的反应不会慢过我。就算有同事过去,她大概率还是能活得好好的,死去才是不讲道理。眼下正是我脱身的最好时机,有什么能排在这件事前面?我将手放在门把上,微微施力。
却猛地握了个空。
我听见飘渺的笑声,玛丽亚又一次出现在脑中,并将这个场景投影到现实。她站在旁边,静静看我凭借记忆费力寻找把手而不得。
“你要回去呀,”她说,“很明显你希望此路不通。”
我没有说话,因为不想将神智轻而易举地交付给一堆谜语。
“不幸的是,你以为回去不是逃避,错误的判断撺掇着,你反而不想保留这部分隐私。替自己保守秘密真是件苦差事呀,那就不要回去了,给正常的认知一个解释。你敢吗?”
那扇门再度出现,砰地打开,黑暗中渗出没顶的恐惧。我真如她所说,不敢再前进半步。
“喔,令人悲怜的羔羊。”
返回的道路与现实一模一样。希望我不是在自己的谵妄里狂奔、实际却往人群横冲直撞。那个被吸血鬼囚禁的女孩是魔鬼吧,我自以为撞破了她的厄运,聆听她的哭诉,实则在考虑解除她的困顿前,就已经坠入了属于我的四十昼夜。我不是圣人啊,为什么要考验我?
每当我想追根究底,那扇门就会出现,触发来自后背的注视感知。我只有冷汗涔涔地向前跑,直到看见倒地的仆人和洞开的门,才惊觉已经回到了现实。
元老员的人确实等门在另一边。更具体一点,一条麻远的新助手正捏着女孩的脖子。
“你给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