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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这些年,每至逢年过节,那些在外漂泊打拼的男女老少,才会忆起陶家营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陶国富起初并不愿从遥远的南方回到陶家营,过那种无所事事、四处闲晃的日子。毕竟离开陶家营已十多个年头,曾经的情感似乎也随着时光流逝而不再炽热,他一度觉得自己已然无牵无挂,对这片故土再无眷恋。然而,当他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却发现内心深处仍留存着一丝难以割舍的情愫,那便是陶家营祖坟里的几座坟茔。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发妻金春燕的坟,都在那里,承载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回忆。
      过去每逢年节,他除了给堂弟寄钱,托付其为祖坟上坟填土、烧香烧纸,还会亲自购置大量香纸,在十字路口虔诚焚烧,只为求得内心的安宁,能在夜里安然入眠,不被乡愁所扰。他努力尝试着与乡愁告别,如同被移栽的树木,在全新的环境中拼命扎根,舒展枝叶,迎接新的阳光雨露,奋力抽枝发芽、开花结果,期望在异乡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他如今居住的楼房宽敞明亮,四季温暖如春,屋内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终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他在楼内只需身着半袖,或悠然安坐,或惬意躺卧在沙发上,观赏着那一百英寸的巨幕电视。儿子陶德润与儿媳邹颖整日忙碌,一个月里一家人相聚吃饭的次数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小孙子陶然由外婆照料,外婆是一位退休老教师,在教育领域经验丰富,堪称顶级教育专家。在她的悉心教导下,陶然自幼接受古诗词、琴棋书画的熏陶,日积月累,已然成为众人眼中的神童。陶然的画作多次在市文化宫展出,他心中怀揣着成为科学家的伟大梦想,渴望遨游太空,为人类描绘更加美好的未来。
      陶然的时间被外婆规划得极为精细,从早晨起床到晚上入睡,课外书每日的阅读量、课后作业的完成时长、睡觉的具体时间,都被清晰地列在一张表格上。陶国富与陶然交谈的时间,每天被严格限制在十分钟以内。他打心底里认可陶然外婆这种精细化的管理方式,他觉得像陶然这般聪慧过人的孩子,辅以如此万无一失的教育规划,只要坚持不懈,考取名校必定十拿九稳。他心里明白,在陶然外婆面前,关于陶然学习的事绝不可轻易提及,面对行家,就得懂得谦逊退让,不能不懂装懂,以免惹人生气,引发不必要的矛盾,一切都以维护家庭和谐为重。他微笑着将陶然的教育大权全部交出,只要孙子姓陶,放学后能亲昵地喊他一声爷爷,便已足够。每当将自己与陶家营那些独女户对比时,他总会忍不住暗自得意,陶家的血脉得以延续,至少他这一代和儿子这一代都有男丁传承,陶氏家族香火旺盛。他这辈子为两代人操心,欣慰的是,儿子十分优秀,孙子也聪慧可爱,陶家的烟火得以生生不息。整个陶家营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陶氏家族每逢婚丧嫁娶,都会将他排在前列,这无疑是对他陶氏血脉昌盛、儿子有出息的一种认可,“父以子贵” 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已然参透了为人处世、步步成功的秘诀,身处他乡,凡事都要低调包容。即便吃了眼前亏,也绝不能表露于形,见到邻居,总是微笑点头,从不主动攀谈。他本就是地道的北方人,一开口便是浓浓的苞米碴子味,有时难免招人厌烦。但他早已积极融入了新的生活环境,学会了泡茶、品尝早点、煲汤,已然将他乡视作故乡,陶家营于他而言,不过是生命旅程中一个深深烙印的符号。如今的他,已不再有叶落归根的执念。闲暇时,望着天空中月亮的阴晴圆缺,他会不由自主地思考起身后之事。他想,倘若百年之后灵柩归乡,与原配妻子、父母、爷爷奶奶葬在一起,接受陶氏子孙的祭拜,可时间一长,又会怎样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或许用不了多久,陶家营便会逐渐衰败,族人纷纷迁往外地,届时,他和先人们的坟茔恐将无人问津,最终沦为荒草丛生的孤坟,乌鸦在祖父东边那棵枯树的虬枝上呱呱乱叫,冷风卷起的草叶在空中肆意飞舞。如此想来,回老家似乎并非最佳选择。倒不如跟随儿子,在这繁华都市生活,百年之后,与原配丁红梅合葬在儿子预先购置的公墓里。倘若儿子儿媳日后搬迁,他也能像被装在简易行李箱中一般,被妥善安置在另一处公墓。每逢清明、端午、中元、中秋、春节,儿子、孙子、重孙乃至更遥远的后代,都会前来献花、焚香、烧纸,在墓前虔诚磕头、祈祷、追思。如此,也算是一种圆满。他想得通透,没有丝毫压力,活得潇洒自在。烦闷时,便与后老伴葛玉珍前往公园散步,在榕树下,看到有人下着无解的残棋,他便会技痒难耐,接过棋子尝试破局。赢了,便开怀大笑;输了,也心甘情愿认罚。身处他乡,就得学会自得其乐,自我排解压力,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不能把自己当外人,要以主人翁的姿态,大大方方地生活。
      如今,他已跟随儿子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二年,从初来乍到的陌生,到如今的熟稔,从小心翼翼,生怕被当地人欺负,到如今充满自信地以主人自居。偶尔看到本地富豪遛狗却不拴狗绳,他便会怒目而视,眼睛瞪得溜圆,如牛铃铛般,大声呵斥:“素质咋这么差,吓着老子,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土著人自知理亏,往往只能悻悻离去。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在这座陌生却又高度发达的城市里,已然成为了新的主人。
      他与后老伴葛玉珍在儿子家中,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养尊处优,日子如天堂般惬意,久而久之,陶家营在他们的记忆中渐渐模糊。葛玉珍曾指着他的鼻子数落道:“你呀,死老头子,天生就嫌贫爱富,到了南方,就忘了北方老家。” 他则洋洋自得,翘着二郎腿,扯着嗓子大声炫耀:“老葛呀,你要是享够福了,就赶紧回陶家营去,那儿光棍汉多的是,随便找一个就能过日子,不过可得受点苦,缺衣少食,还得天天种地干活,让你再尝尝那苦头。” 在这个家里,他占据着主导地位,葛玉珍说一句,他能回怼二十句、三十句甚至更多,葛玉珍往往被说得哑口无言,不再吭声。
      葛玉珍确实有不少缺点,他们在年过半百时才走到一起搭伙过日子。为了不给双方子女增添麻烦,两人只是稀里糊涂地住在一起,连结婚证都没领。他觉得没必要领证,两人合得来就好好过,要是闹僵了,就像踢皮球一样把她打发走。他与葛玉珍的感情并不深厚,不过是图个相互照应。他看中葛玉珍爱干净,能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做得一手好菜,味道香美。经历过与金春燕的清水寡淡的日子,他希望余生能好好享受生活。
      想起他的前妻金春燕,那是儿子初升高那年,她去赶庙会,逛着逛着,不知不觉太阳西沉。返程途中,骑着摩托车在三道湾拐弯时,因车速过快,拐弯过急,撞上了路旁胳膊粗的杨树,随后掉进了七八米深的深沟。直到第三天上午,才被放羊的羊倌发现,彼时已面目全非,不幸离世。金春燕的突然离去,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那段时间,他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坐在石板上,呆呆地看着蚂蚁来回爬行。一个月过去,他变得黑瘦黑瘦,形如雷击木。
      一天,陶国祥放驴归来,在他面前停下,踢了踢他的大腿说:“别盯着蚂蚁看了,跟我走,咱去喝几杯。” 他却弯着腰,低着头,仿佛耳朵里塞满了驴毛,毫无反应。陶国祥见状,狠狠踢了他屁股一脚,这一脚用力极猛,他的屁股被踢得动了一下。“你是傻了还是呆了?我好心跟你说话,你就算是哑巴,也得啊啊几声吧。你这副模样,真让人来气。” 陶国祥与他关系亲密,所以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大哥,我不去,没心情喝酒。” 陶国祥听了,噗嗤一笑,把毛驴拴在水泥杆上,一把将他拉起。“去我家,我给你找个妞陪着你喝。” 他晃晃脑袋,垂头丧气地怼道:“大哥,你别拿我寻开心了,我都这样了,哪有心情。” 陶国祥这才板起脸,说起正事:“你觉得我小姨子这人咋样?”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葛玉珍的模样:四十一二岁,身材高挑,瓜子脸,樱桃小嘴,一头乌黑长发,身材前凸后翘,宛如心中的女神。他顿时来了兴致,虽说他与金春燕夫妻情深,在她离世后的那段日子里痛不欲生,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死。他若死了,宝贝儿子陶德润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且,金春燕将陶德润视为生命的全部,为了孩子,她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他深知金春燕的脾气,若自己求死,恐怕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宁。所以,他必须好好活下去,为了金春燕,为了陶德润,更为了自己。他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确实需要一个女人陪伴在侧,相互扶持。
      于是,他跟着陶国祥进了院子。只见葛玉珍蹲在台阶上摘芹菜,精心打扮后的她,依然风姿绰约。齐耳短发让她显得更加成熟,胸部也比以前丰满了许多,曾经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成成熟的少妇,而且还是离异多年的独居怨妇。他与葛玉珍本就相识,那时她在镇里开理发店,还兼做改衣服、做裤脚等零活。他每次去乡里县里参加重要活动,都会去她店里做发型、喷发胶。进店时头发杂乱如鸟窝,出门后则整齐利落,宛如大领导下乡视察。此次见面,他们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仅仅是顾客与店家的关系,而是有可能发展成亲密的伴侣。他心里不禁有些忐忑,担心美貌的葛玉珍会瞧不上自己。而葛玉珍在与他目光交汇时,也显得忸怩不安。按理说,葛玉珍从事美发行业多年,阅人无数,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更何况他如今死了老婆,还带着个上学的儿子,在别人眼中,或许就是个贬值的 “劣质股”。他对葛玉珍的情况知之甚少,但陶国祥如此热心撮合,想必葛玉珍不是丧偶就是离异,绝不可能是一直待嫁的老处女。他可不想找个老处女,听说一直未嫁的老姑娘,要么身体有先天性缺陷,要么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再不然就是性冷淡,总之毛病不少,娶回家指不定会成为一辈子的累赘。他更倾向于离异女人或寡妇,毕竟她们有过婚姻经历,彼此之间更容易产生共鸣,能够相互包容、关心,携手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陶国祥和妻子葛玉卿一心想把他和葛玉珍撮合在一起,大家都是过来人,彼此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葛玉珍却死活不肯,推推搡搡,满脸通红,宛如清晨的霞光映照在脸上。他偷偷看了葛玉珍一眼,发现她愈发漂亮了,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甚至产生了一些冲动。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暗暗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根,暗骂自己下流,觉得自己就像个长期吃斋念佛的和尚,突然见到女色,定力全无。他暗自发誓,在葛玉珍面前,一定要做个正人君子,坐怀不乱。
      记得那天,陶国祥准备了八个菜,由于不是年节,附近集市没有新鲜食材,都是些勉强凑数的小菜。有小葱拌豆腐、麻辣豆腐、蒜拍黄瓜、黄瓜炒鸡蛋、排骨豆角、酸菜豆角等。陶国祥家境并不宽裕,平日里也很节俭,招待客人都舍不得买瓶好酒,只是拿出了过年才舍得喝的散白酒,倒满了两玻璃杯。陶国祥与他碰杯后,喝了一口酒,瞥了一眼低头吃饭的葛玉珍,对他说:“兄弟,你觉得我家闯儿他四姨咋样?” 他故意装作没看见葛玉珍,傻头傻脑地反问:“哥,闯儿他四姨在哪呢?我都没瞧见,可不敢乱说。” 说完,还冲陶国祥眨眨眼,坏坏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叽叽喳喳的两只家雀。陶国祥咳嗽一声,对葛玉珍说道:“闯儿他四姨,我弟弟来咱家吃饭,你怎么也得替你姐招待一下。我这弟弟在陶家营可不是一般人,当年县长都跟他握过手,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声,报纸上还有照片呢。如今他遭遇变故,有些消沉。你今天陪他喝喝酒,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葛玉珍听后,拿起塑料酒桶,强行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迅速倒满一杯酒。他见状,心中一惊,这酒是大王杖子烧锅的酒,酒劲十足,喝一口就像有火线顺着喉咙往下滚,火烧火燎的难受。他赶忙躲闪,葛玉珍却站起身,双手举着酒杯,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说:“哥,我跟你认识少说也有十七八年了,一直梦想着能和你交个朋友,可我只是个平凡女子,你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实在高攀不起。今天,借着姐夫姐姐的酒,敬你一杯。这杯酒,哥哥无论如何都得干了。” 他喝下一杯酒,顿时感觉头晕目眩,好在他酒量尚可。想当年,上边干部来陶家营下乡,个个都是豪饮之人,村里其他干部因老弱病残无法上阵,众人便推举他作为陶家营的酒代表。他凭借划拳、猜火柴棍等酒令,将下乡领导喝得东倒西歪,也因此陶家营年年都能评上先进。在班子会议上,他曾公然说:“咱们村能受上级重视,很大程度上是我拼酒拼来的成绩。” 党支部书记陶令赶忙制止他:“你赶紧打住,这话在小范围说说就算了,要是传出去,被纪检委知道,不知道多少干部得被你牵连。” 他听了,张了张嘴,想争辩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乖乖接过酒杯,双手端着,分三口将酒喝下。
      这时,陶国祥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拉着葛玉珍的手,硬是把两人的手按在了一起。葛玉珍像触电般,吓得赶紧往回抽手,却发现陶国祥的手如老虎钳子般紧,脸涨得通红也抽不出来,只好向姐姐葛玉卿告状:“姐,你看姐夫,他耍流氓!” 葛玉卿抿嘴一笑,赶忙帮陶国祥解围:“兄弟呀,玉珍这妹子命苦,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被人忽悠,稀里糊涂嫁给了跑大车的。那男人不是个东西,整天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去年腊月十二,居然把小姐带回家,还公然睡在一起。玉珍咽不下这口气,坚决离了婚。你呢,今年也遭遇了不幸。我了解你,也了解玉珍,你们俩挺般配的,在一起肯定能把日子过好。听我的,准没错。”
      就这样,他和葛玉珍原本毫无交集的两条平行线,因为这一顿酒,开始有了交集,逐渐交织在一起。从陶国祥家出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两人交谈甚欢,关系也愈发亲密。他下炕披上外套,故意装作脚步踉跄,东倒西歪。葛玉卿见状,让葛玉珍送他回家,并补了一句:“玉珍,家里地方小,你就留在他家住吧。你们俩都是过来人,这窗户纸也该捅破了!” 葛玉卿心直口快,说话也不避讳。他在前边走,葛玉珍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他故意被脚下的石头绊倒,身子晃了晃,随即心生一计,假装脚步凌乱,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接着佯装整个狗抢屎,趴在地上大声呻吟。葛玉珍原本还想拿捏一下,可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慌了神,生怕他真摔出个好歹,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她赶忙跑到跟前,蹲下身子去拽他的衣服:“你没事吧?”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酸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葛玉珍一个趔趄。“他姥姥的,差点把老子喝死。” 葛玉珍皱着眉头,又气又急地骂道:“你这人是不是有病?自己酒量多少心里没数吗?喝成这副德行,真是活该!” 他听到 “活该” 二字,立刻改变策略,坐起来捂着胸口:“我喝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我哥说了,只要今晚喝得够多,咱俩就有戏。” 他借着酒劲,信口胡诌,想看看葛玉珍的反应。葛玉珍气得啐了一口,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跟你单独见面,你还这样说话。有你这样的人,就算把我喝死,我也觉得值,不是一般的值,而是太他妈的值了。
      葛玉珍这辈子,最厌恶那些喝酒喝得东倒西歪的人。以往参加亲戚宴请,她总是简单吃口饭便匆匆离去。可她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会和一个不知深浅的醉鬼纠缠在一起。这人是旧相识,如今又有了关联。若不把他送回家,自己直接回姐姐家,万一他在路上磕磕碰碰出了事,那可就麻烦了。葛玉珍心里直冒火,恨不得狠狠踢他几脚,就冲他这爱酒如命的样子,她打死也不会和他搭伙过日子。
      葛玉珍叹了口气,扯着嗓子冲他喊道:“陶国富,你赶紧给我起来,我好送你回家!” 陶国富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像一棵根基不稳的大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葛玉珍无奈,只好抓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艰难地往前走。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他送进了家门。
      让葛玉珍意外的是,院子里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锄头、犁杖、铁锨、点葫芦头等农具,该挂的挂着,该摆的摆着,整齐得如同阅兵场上的队形。打开灯,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筷洗刷得泛着亮光,水缸里的水满满的。里屋炕上,铺着红色的炕毡,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一般。枕巾上那朵牡丹花,红得鲜艳夺目,格外显眼。墙上挂着金春燕的黑白照片,金春燕瓜子脸,披肩长发,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亲手建成的家。
      陶国富脱掉鞋,擦了擦凳子,赶忙把金春燕的遗像取下来,对气喘吁吁的葛玉珍说道:“小葛,把你领进屋,我怕我家那口子不高兴。她最忌讳我往家领不认识的女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美女。我怕她一生气,捏我脑瓜皮,疼得厉害。” 说着,他用红布把金春燕的遗像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大衣柜。随后,他往水壶里倒满水,打开煤气灶烧开水。
      葛玉珍见状,起身准备离开。他们虽认识,但并不了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让人觉得不妥。她向来谨慎,尤其是在男女交往方面,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被人指指点点。“小葛,你干啥去?” 陶国富伸出手拦住她,像一堵墙挡在门口。此时,他嘴里已没有了酒味,想必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漱口了。葛玉珍对他不禁多了几分好感,家里主妇突然离世,一般人都会沉浸在悲痛之中,哪有心思打理家务。可他虽然黑瘦憔悴,却依然坚强,宛如傲雪的红梅,独自迎接生活的挑战。
      “我想回我姐家,你也醒酒了,安安全全到家了,我回去也没什么不妥吧。” 陶国富憨憨地笑了笑,挠了挠头皮说:“你把我送到家了,我倒是没事了,可你一个人往回走,我不放心。你要是被狗咬了,或者被路上的石头绊倒,磕破头磕破脸,我咋跟我哥交代,我嫂子不得跟我没完。” 葛玉珍沉默了,她要是执意回姐夫家,他肯定还会送,这样一来一往,一晚上都别想睡觉了。而且,姐姐葛玉卿和姐夫陶国祥早就把他的底细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说他这个人靠谱,心眼活络,能吃苦耐劳,最重要的是老实本分,没有那些花花肠子,跟着他过日子肯定省心。
      陶国富见葛玉珍沉默不语,赶紧给她找台阶下:“你睡我屋里不习惯,就住我儿子的屋。床单被罩我昨天刚洗过,明天一大早我就把你送过去。你放心,我这个人安分守己,不会乱来。” 葛玉珍点了点头,越发觉得他靠谱。回想起他之前东倒西歪像个醉汉的样子,她心想,他说不定是故意装的,在跟她闹着玩呢。早些年,葛玉珍也听人说起过陶国富,他当过多年的民兵连长,种过大垄高台甜菜,还搞过养猪场,是全县十大致富能手,在附近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在社会上闯荡多年,参加过无数酒场,就那么点酒,怎么可能醉成那样,想来是有意为之。这么一想,陶国富这个人还挺可爱的。
      葛玉珍跟着他进了他儿子陶德润的房间。房间不大,铺着棕黄色的地板,书橱里摆满了古今中外的名著,墙上张贴着各种奖状,中间放着一张单人床,被罩上绣着凤凰,看着就让人感觉舒爽。葛玉珍不再坚持回姐姐家,决定暂时在他家住一晚。陶国富特意找来一个新脸盆和没用过的脚盆,把香皂、洗发露、毛巾都给她拿了过来,还拎来了一壶开水。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小葛呀,洗洗头,洗洗脚,赶紧睡吧,时间不早了。” 葛玉珍点了点头,没想到陶国富心思如此细腻,这么体贴人,心里满是感激。走到门口时,陶国富转过头告诉她:“洗漱完了,把门插上。我把便盆给你放在门口,大小便都不用去茅厕,在便盆里解决就行,早上我就倒掉。” 葛玉珍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回想起先前的婚姻,对她来说就像一场可怕的噩梦,受尽了各种难以启齿的暴虐,不堪回首。而眼前的陶国富,心思细腻得找不出一丝破绽,能跟这样的人搭伙过日子,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次日早晨,葛玉珍起床时,陶国富正坐在圆桌前看书,神情专注,让人感动。人到中年,他事业受挫,又遭遇丧妻之痛,生活可谓是一地鸡毛。然而,这些挫折并没有磨灭他对生活的热爱,屋里和院子都收拾得干净整洁,他还有心情看书,可见他的品味不低。洗脸盆放在脸盆架上,干净的毛巾折叠成长方形搭在脸盆架上方,香皂盒里放着一块淡绿色的香皂。他没有抬头,对葛玉珍说:“小葛,脸盆里的水不凉不热,你赶紧洗脸梳头,吃完饭就回你姐家吧。” 葛玉珍洗漱完毕,坐在桌子前吃饭。早饭是擀面条,芹菜肉丝卤,香气扑鼻,味道十分可口。葛玉珍确实饿了,也顾不上许多,一连吃了两大碗。饭后,她便赶回姐姐家汇报情况。
      三个月后,葛玉珍就和陶国富正大光明地住到了一起。经历了养殖场的起伏和中年丧妻的打击,陶国富的棱角被磨平了,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幻想一夜暴富,成为千万富翁,而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对陶德润的教育上,希望儿子能实现他未完成的梦想。他不再专注于在土地上钻营,而是跟着城里的画师学会了彩绘,走街串巷给人描描画画,以此为生。这份工作相对轻松,收入也还不错。他把家里的事务都交给葛玉珍打理,家里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不缺钱,各种开支都能满足。
      葛玉珍本想再生一个孩子,他们住在一起第二年,她就偷偷取了环。三个月后,她怀孕了。可没想到,陶国富得知后,顿时暴跳如雷,拍桌子摔碗:“葛玉珍,你要是还想跟我过日子,就赶紧把肚里的孩子处理掉。我这一辈子有陶德润就够了,不会再拉扯第二个孩子。” 葛玉珍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原本以为他会欣喜若狂,没想到却如此让她伤心。她顿时火冒三丈,一反往日的淑女形象,掐着腰和他争吵起来:“你他妈的跟我结婚的时候,根本没提过结婚后不要孩子的事。我现在怀孕了,你想不认账?咱们现在就可以去医院验血,要是这孩子不是你陶国富的,我二话不说,卷铺盖走人,连脸都不红。” 陶国富气得脸色铁青,把青花瓷碗摔得粉碎,手指头戳着葛玉珍的鼻子尖:“葛玉珍,你要是敢偷人养汉,我就敢活活把你捏死。你想跟我过日子,就得听我的,现在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葛玉珍心里明白,结婚这段时间,她对陶国富的脾气有所了解,如果执意要这个孩子,他真有可能把她赶出家门。无奈之下,葛玉珍含着泪去做了流产手术。在医院里,陶国富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给她安排单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满脸赔笑,被医生护士夸赞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丈夫。葛玉珍摸着那一团黏糊糊的血肉,泪水夺眶而出,嚎啕大哭。可陶国富却面无表情,葛玉珍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死活不再要孩子,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葛玉珍出院后,陶国富对她变得格外温柔,顿顿做饭,而且花样翻新。只是,他主动提出和她分房睡,他在小北屋加了一张木床,让葛玉珍睡火炕,说女人怕凉,睡凉了容易生病,而他是男人,火力旺,就是在冰天雪地也能睡得安稳。起初,葛玉珍没太在意,可过了三个月,他还是坚持分房睡,葛玉珍终于忍不住了,拍着桌子质问他:“陶国富,你到底啥意思?不跟我睡一个屋,是不是嫌弃我?你要是嫌弃我,就明说,我不会赖在你们老陶家。” 陶国富笑了笑,叹了口气说:“我跟你睡,万一不小心又让你怀孕了,你岂不是又要吃苦受罪。” 他这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像头犟牛,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葛玉珍彻底明白了,无论她和陶国富的关系多好,在他心里,金春燕的位置永远无人能取代。他们和陶德润住在一起时,葛玉珍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就像老人们常说的 “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她现在才明白,当初陶国富坚决不让她生孩子的原因,他的心眼可真多,就像一只老狐狸。如今,葛玉珍已经五十多岁了,早就绝经了,想生孩子养老也不可能了。去年腊月,她感冒住院,一住就是三个月。陶国富跑前跑后,天天乐呵呵的,有时候还会哼上几嗓子,兴致颇高。陶德润带着儿子陶然来看过她两次,她想抱抱孙子,却被陶德润制止:“妈,你可不能抱陶然,别把病传染给他,耽误他学习可就糟了。” 葛玉珍心里别提多憋屈了,要是陶德润是自己亲生的,借他个胆,他也不敢说出这种话。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所以在陶氏家族里没有地位,只能默默忍受各种委屈。葛玉珍真想狠狠抽陶德润几个耳光,可又能怎样呢?她和陶国富结婚二十多年,说难听点,就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没有正式结婚,名不正言不顺。要是她死在陶国富前面,在陶氏族谱里都不会有记载,她听族长说过,只有经过明媒正娶的人,死后才能上族谱,接受后代儿孙的祭拜。她在陶家没名没分,就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他们瞎忙活。
      葛玉珍不是没有想过离开陶国富,可理智很快战胜了冲动。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人老珠黄,回娘家又能怎样呢?娘家的直系亲人都没了,爹妈早就去世,大哥、二哥、三哥也不在了,四哥还在,却和姚寡妇搭伙过日子,三十多岁就在一起了,一直没领证,和她的情况差不多,说不定哪天也会被孩子们赶出家门。葛玉珍不敢和陶国富闹僵,只能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过日子嘛,不求大起大落,平平静静就好,看着花开,也坦然面对花落,不能因为花开就欣喜若狂,也不能因为花落就悲伤过度,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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