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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海玲突然打来电话:“大哥,十五日下午三点十分到宁城站,方便的话接接我,忙就算了。” 没想到,漂泊二十八年的妹妹,竟以这样的方式联系我。这话听起来太见外,都是一家人,这么说岂不是把我当外人了?我略带责备地回应:“海玲,你这话生分了,只要你回来,哪怕深更半夜我都方便。我永远是你大哥,你最亲的大哥!”
当时,我正在会展中心忙着布展,市里要举办猫砂行业论坛,时间紧、任务重,大大小小的事情堆成山,我生怕哪个环节出纰漏,被那些专挑刺的领导抓住把柄,没完没了地折腾人。白天忙布展,晚上还有各种酒局,应酬各方宾客。我就像个端茶倒水伺候领导的小兵,领导喝不动了,我就得顶上,每次都喝得东倒西歪,回到家累得瘫在沙发上直打哈欠。若非总是会及时端来一杯糖醋水,心疼又无奈地看着我,催我赶紧喝下。这酸甜适度的糖醋水是最好的醒酒饮品,能减少过度饮酒对身体的伤害。我一饮而尽,掏出手机想给海玲回电话,却发现她关机了,没好气地把手机扔到一边,跟若非说:“十五日海玲要回家。” 若非对海玲没什么印象,她们从未见过面。“海玲,就是冬冬他姑姑。” 我感慨地说,“海玲是冬冬的老姑,十八岁那年和老太太赌气,去沈阳打工,直到老太太去世都没回来。过两天终于要回来了。”
十日下午,我在办公室喝茶,海玲又打来电话。她的电话很少开机,除非有事主动联系,我要找她可不容易。我尽量压低声音,多年的职业习惯让我说话不自觉带着命令口吻,怕让她不舒服。海玲离家出走,听说是因为后妈对我好,对她却很冷淡,让她觉得这个家可有可无。我猜她心里肯定恨过我,所以更要注意说话语气,不能太强势,免得造成误会。海玲在电话里问:“大哥,我回家会不会多此一举?” 我心里不是滋味,按说她早该回老家看看,老太太在世时,她要是能带着老公孩子风光回来,该多好。可如今老太太都葬在山岗多年了,她才想起回家……
不过,只要她有回家祭祖的心思,什么时候回来都好,她能回来我就高兴。她的一句话,唤起了我沉淀已久的亲情。我赶忙说:“你是我妹,我是你亲大哥,你永远是海家的人,你啥时候回来对我都重要,我等这天很久了。”
挂了电话,我照镜子,看到自己头发稀疏、两鬓斑白,不知不觉已从青葱少年变成半百老人。海玲肯定也变了,当年那个叽叽喳喳的黄毛丫头,想必也成了雍容富态的大妈。下班后,我特意去理发店修剪头发,还染了色。海玲回来可比过年还重要,我得精心打扮,给她留个好印象。回到家,若非看到我染的头发,打趣道:“瞧瞧你,还臭美上了,染什么头发。海玲回来,你就该本色出场,装什么呀,她还能不知道你多大?” 我挺直腰杆走了个台步,还来了个金鸡独立,笑着说:“我怎么了?折合成公岁才 26,还是个小伙子呢!” 若非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从后面轻轻踢了我一脚。
十五日中午十二点零三分,海玲发来微信:“哥,我们出发了。” 可我家现在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接待他们。小区道路正在硬化,地砖被刨得乱七八糟堆在一旁,工人还在清理现场,到处坑坑洼洼,走路都费劲。这工程从五月份就开始了,因为资金不足,一直断断续续,今年都不一定能完工。我家楼下还在装修,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尘土飞扬、噪声不断。这样的环境,怎么好意思让海玲他们来住?
我立刻给汉庭酒店打电话,订了超豪华雅间。这家酒店在全城都很有名,我和经理熟,能按最低标准收费。我觉得这样安排还算妥当,马上给海玲回微信:“我到出站口接你们。” 海玲秒回:“哥,你要是忙,就不必过来,我打车也可以。” 我回道:“哥有大把时间,你放心。” 海玲回家,我这个当大哥的必须拿出应有的样子,竭尽全力让她满意。
两点半,我就打车去了高铁站,在出站口静静等待。怕海玲认不出我,还特意给她发了照片。高铁还没进站,我就伸长脖子张望,不禁想起老太太在世时,逢年过节她总会站在门前大柳树下,从日出等到日落,满心盼着海玲回来,最后却总是失望而归,嘴里念叨着:“海玲这死丫头,怎么这么倔,说不回就不回。早知这样,妈就不说那些话了。” 往事涌上心头,像玻璃碴子扎进心里,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赶紧用手帕擦干,告诉自己海玲回来是好事,不该哭。
我给海玲打电话:“你们到哪儿啦?” 海玲声音带着激动的颤音:“哥,我们都过建平了。” 我兴奋地说:“快了,快了,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见面了。” 我拿出小木梳,对着镜子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虽说我只是个给人烧水扫地的小官,但今天一定要保持好形象,迎接海玲。高铁进站了,我挺直腰板站在出站口正中间,在心里为海玲举行一场庄严的迎接仪式。
海玲终于出现了,她围着红毛巾,穿着蛋青色风衣,背着双肩包。身后是身体壮硕的张昆仑,步伐稳健,显得很沉稳。我向海玲招手,大声喊:“海玲,我在这儿!” 海玲快步走出出站口,像小燕子一样张开双手,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哥 ——” 还没等我说话,她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海玲,你这不回来了吗?咱不哭。” 海玲擦了擦眼泪,又咧着嘴笑了,还是和二十八年前一样,说笑就笑,说哭就哭,一点没变。她指着张昆仑介绍:“大哥,他就是张昆仑,年轻时当过海军,现在做二手车交易。” 我和张昆仑紧紧握手,相视而笑。
海玲坐在车上,看着外面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她出走时,高铁站还不存在,这里还是大片农田,如今早已高楼林立,她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海玲整理了一下头发,问我:“咱家二叔还好吗?” 二叔最疼她,每次去拜年,二叔都会给她崭新的五元大钞,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我说:“二叔硬朗着呢,退休金有七八千,和晚二婶过得很开心。” 我对二叔感情一般,只有过年过节上坟时才顺便去看看,坐一会儿、聊几句家常就借口公司忙离开。海玲听了很高兴,二叔一直是她的靠山。小时候她因为贪玩考试倒数第一,被老师叫家长,爸爸回家要拿扫炕笤帚教训她,她就立刻跑到二叔家躲起来,住一晚再被二婶送回来。爸爸总是无奈地叹气,指着我说:“海玲,你看看你哥,年年考第一,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好好学习呢?” 海玲还会在爸爸高兴时顶嘴:“爸爸,你看咱家二婶,大字不识一个,不也能当妇女队长?再看二姨,是大校长,还不是被二姨父甩了。” 爸爸气得举起笤帚疙瘩,大喊:“滚,马上给我滚!”
车到汉庭酒店停下,海玲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打开车门说:“你们今晚就住这儿,我们家又小又乱,住宿条件太差。” 海玲没再说什么,和张昆仑下车去前台办手续。我给他们订的豪华间,在当地算是很好的选择了。海玲说:“哥,咱们是亲兄妹,随便找个宾馆就行,住这么好的酒店太浪费了。” 我笑了笑,以我的财力,安排她住这儿还是没问题的。她把风衣放进衣橱,我赶紧拧开两瓶饮料递给她和张昆仑:“咱们家就咱兄妹俩,你永远是我妹子,你大老远回来,我必须好好安排。现在我家收入还不错,不像以前那么拮据了。”
海玲看着我笑了,喝了一大口饮料,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哥,你把嫂子喊过来,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 我马上给若非打电话:“你赶紧来汉庭酒店。” 海玲在房间里活动活动身体,坐了两三个小时高铁,肯定腰酸背痛。她对张昆仑说:“咱家大哥是我们老海家第一个大学生,高分考到呼市,我妈可高兴了,特意杀了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请全村人吃喜酒。” 我记得很清楚,酒席散后的晚上,我娘(海玲亲妈)让我和海玲跪在我亲爹遗像前,摆上两大盘供果,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雾缭绕,很是庄重。我娘双手合十,闭眼祈祷,听不清在念什么。我和海玲跪久了膝盖疼,海玲更是难受得摇头晃脑。我娘睁开眼,对海玲说:“海玲,我刚跟你爸说了,让他保佑你好好学习,将来也像你哥一样考到呼市念大学。” 海玲受不了想站起来,我娘立刻变脸斥责:“你这死丫头,懂不懂规矩,我在跟你爸说话,你就得像你哥一样乖乖听着。” 海玲只好垂头丧气地继续跪着,我心里明白,海玲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听话的孩子,我娘这番话她肯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时,张昆仑手机响了,他冲我点点头,出去接电话。海玲揉了揉太阳穴,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看了五六分钟:“哥,你这张脸越来越像咱爹了。你刚考大学的时候,好多人说你不是咱老海家的孩子,那时候我半信半疑,现在看你,还真是咱爹的亲儿子。” 我无奈地说:“咱们家前后院有些人就爱瞎传,见不得别人好。所以我进城后,没事都很少回家。咱家二叔也是,明明能进城,就听二婶的,为了那几亩地一直不搬,现在住在山旮旯里,干啥都不方便。” 海玲对二叔的事特别感兴趣,一提起就来精神:“先那个二婶去世的时候,二叔哭着给我打电话,那时候我在广州跟着张昆仑跑买卖,实在抽不开身。” 我知道二叔说过给她打电话的事,可海玲当时一听是二叔就挂了电话。现在事情过去这么久,再纠结这些也没意思。我说:“先二婶 2003 年得了淋巴癌,遭了不少罪,去北京、沈阳看病花了不少钱,腊月初六早上走的。我当时工作忙,单位派车送我回去,我花一百五十元买了个大花圈,二叔还说买这么大花圈没用,不如给他买一瓶酒。” 海玲听了咯咯笑:“咱家二叔就是个大酒鬼,有年大年三十我去他家找大翠玩,他非要我喝一口白酒,说喝一口就给我五元钱,我刚沾舌头就辣得不行。” 我想起跟爸爸去二叔家串门,二叔给爸爸倒酒,两人喝得开心,我也想喝,二叔却摸着我的头说:“大侄子,你可不能喝酒,喝酒烧脑子,就考不了大学了。” 那时候我不懂考大学有什么好,只觉得上树掏鸟、下地偷瓜才是最快乐的事。
张昆仑打完电话回来,笑着说:“大哥,我战友打电话,非要我过去,让我们去玉龙沙湖玩几天。” 这话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海玲快三十年没回来了,我盼她盼得都快疯了,这次回来一切都该我安排。我语气坚定地说:“海玲这么多年没回来,必须多住些日子,该走的亲戚要走,该看的地方要看。这里是她的家乡,歪脖山上还埋着她亲妈。” 张昆仑却没当回事,还坚持说:“大哥,你要是不同意海玲跟我去,就让她跟你玩,我和战友去草原骑马、喝马奶酒、住蒙古包,多好。” 我真想踢他一脚,他怎么这么不懂事。海玲看出我的不满,赶紧打圆场:“你急什么,今天先和家人聚聚,明天再去和你战友玩。” 海玲是个明白人,两边都要照顾到,不想让这次见面不愉快。
这时,有人敲门,海玲急忙跑去开门,若非走了进来。海玲紧紧抱住若非,上上下下打量,她俩之前只在微信视频聊过美容护肤的话题。海玲夸张的眼神让若非有些不好意思,海玲却毫不顾忌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嫂子,你想死我了。” 若非轻轻推了她一把,笑着说:“死丫头,一点正经样都没有。” 张昆仑也站起来,主动和若非握手。海玲满脸自豪地介绍:“嫂子,他就是张昆仑,我们家那位。从部队转业后就下海折腾,开过矿、卖过煤,大半辈子过去了,兜里也有点积蓄。” 海玲拉着若非坐到沙发对面的床上,给张昆仑使了个眼色:“当家的,把给哥哥嫂子买的礼物拿出来。” 张昆仑打开行李箱,拿出两个精致的礼品盒递给海玲。我一看,是两块同款的 “IWC” 手表,专卖店标价大概 9 万左右。我和若非都觉得这礼物太贵重,担不起。“海玲,你回来我就很高兴了,这礼物太贵重,收回去吧。” 海玲笑着说:“大哥嫂子,我在老家就你们最亲,二叔、小老叔他们都远了一层。再说,我妈活着的时候也没少受你们照顾,你们就别推辞了。” 若非拉着海玲的手,用手绢帮她擦眼泪:“海玲,快别提那些事了,老太太对我们也特别好。老爷子走后,我们把她接过来一起住,她每天给我们做饭、接孩子,比我亲妈还疼我。” 说着,若非也掉了眼泪。
六点半,我们四人去 43°9 吃涮锅。进了包间,点好菜品,特意要了一瓶宁城老窖 1958,这是宁城老窖最好的酒,我们接待客人都习惯用这个。我点了四盘锡林郭勒盟羊肉和四个蔬菜拼盘。等菜品上齐,涮锅水烧开,我们把羊肉下锅,一边吃一边聊。我给海玲、张昆仑、若非倒满酒,举起酒杯,按照惯例说几句烘托气氛的话:“今天是个好日子,海玲外出二十八年,终于衣锦还乡,还没忘了老哥老嫂。我和你嫂子心里特别感激,百感交集,感受着这份幸福和美好。话不多说,咱们干了这杯充满亲情的家乡酒!” 我激动地一饮而尽,这二十八年,我每年过年过节上坟,都祈祷祖宗保佑海玲平安。若非心疼地掐了我胳膊一下,瞪我一眼:“你慢点喝,血压高还不注意。” 每次喝酒她都这么说,可今天海玲回来,我太高兴了,老婆的话也顾不上了。我冲海玲和张昆仑晃晃空杯:“你嫂子最心疼我,就怕我喝多伤身体。” 又对若非说:“你老公号称千杯不醉,喝点没事。今天高兴,我要不醉不归!”
张昆仑喝了酒,脸色泛红,话也多了起来。他抢着给我倒酒,笑着双手递给我。我连忙接过,客气道:“昆仑,咱们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客气,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