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春冰》行豹

4、目光如镜

　　一周五天的早八，让我的生物钟比打鸣的公鸡还要准时。七点十五分，我睁开了眼睛。
　　没有预想的酒后意识回笼，像是眨了下眼那样清醒。
　　周飏已经不在我旁边了，开放式厨房飘来烤面包的香气。我揉着眼睛看过去，他正好偏过身来看我。

　　他在下厨？

　　他的视线收回得很快，灶台发出呲啦一声，煎肉排的香气同时飘来：“今早有课吗？”
　　“早八。”
　　“嗯。卫生间里有一次性洗漱用品，洗澡的话架子上有毛巾，七点四十之前能收拾好吗？”
　　“能……你也要去学校吗？”
　　“我上午没课，送你去。”

　　送我去？他送我去？这是什么意思？他要和我一起去学校？让别人看见我和他从校外回学校还得了吗？
　　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拒绝，大不了我就翘课呗，衣服不换头不洗的，一大清早和周飏一起出现在学校是个什么事啊！

　　没听见动静，也没听见回应，周飏那边咔哒一声把抽油烟机关上了，吓得我一弹，还好他没扭头看见我的窘态，我也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了，一溜烟跑进了卫生间。

　　不过，这种熟稔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没有面面相觑，没有大眼瞪小眼？

　　看见镜子里的我自己，我简直想一头从昨晚的山顶栽下去。
　　头发翘的翘塌的塌，扒着眼睑一瞅，连眼睫毛都睡弯了，脸上还有不知道是衣服还是毯子花纹压出的红印。
　　短袖的领子快歪到了肩膀，无意识地一拍胸口，我才发现我内衣的扣子好像也开了一颗，胸前空荡荡，形象身后抛。
　　虽然我也没期待自己有多容光焕发，但这是不是也太……
　　真是没眼看。

　　洗了个澡出来，像是重新做人。
　　九月份的天气还挺热的，头发不用吹自己也干的很快。但是惨遭烟酒熏了一晚上的衣服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
　　本来准备就这样去上课，一查课表，好哇，上午居然是满课，三四节还有一节英语，需要和老师同学面对面交谈。天啊，我想仰天长啸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让室友给我带一身衣服去厕所换？可是也不知道她们回宿舍没……

　　我正头痛着，周飏看了眼表朝我走来，打量了下我的表情，他像是灵机一动：“需要我帮你找身衣服吗？”
　　“什么？不用！”
　　“我给你找两件。”
　　“真不需要！”
　　周飏根本不听我的，说完就迈腿往衣帽间走，“你要不要过来挑一下？”
　　我杵在原地不知道手和脚该往哪放，周飏已经打开了柜门。

　　嗯这件可以，不过是不是有点大？啊这件应该很合适，不过需要配一条腰带吧？嗯这件她应该会喜欢，蛮像她平时的风格……
　　平时的风格？我什么风格？
　　我表情复杂地走到衣帽间门口没踏入，原来周飏也会自言自语，还以为他是人前开朗人后冷静话少的那种人。
　　算了，穿就穿吧，我也不愿意浑身酒味去上课。

　　他很快选好了一件衬衫和一条短裤，“你试一下合不合身。”
　　我点点头，接过衣服就转身往卫生间走，周飏嘴巴张了两下又闭上了，我疑惑地回头看他，他很浅地笑了一下：“没事，快去吧。换好了我们就出发。”
　　“嗯。”走了两步，我又快速转头看他，想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他把衣柜门关上，见我回头从门边又露出一个笑容来，“怎么了？”
　　我还是有点疑惑，可时间快来不及了，我顿了两秒钟，赶紧跑去卫生间了。

　　在我身后周飏手臂脱力从柜门滑下，他抬手覆到自己心口处，长吁一口气。
　　卫生间落锁的声音传来，卧室里的人微微低头看向心口：“还以为会在这里换，我会在外面等……”
　　想起刚才女生头发湿漉漉披在肩上，睁大眼睛看向自己。采光很好的卧室里，他的身形倒映在璀璨的宝石里，一汪秋水真是个好比喻。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脸，揉揉眉骨，笑声在掌心低低溢出。

　　…….

　　周飏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有点oversize风，黑色短裤我穿成了五分裤，把衬衫一边扎进裤腰里，意料之外的合身。
　　我换好衣服出来，周飏已经在玄关等我了。他递给我一个纸袋子装脏衣服，还说他找了双新袜子给我穿。我一低头，见它们整整齐齐放在我的帆布鞋旁边。

　　等电梯的时候，周飏从他的斜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包和一瓶橙汁递给我，用锡纸包的严严实实。
　　“这是？”
　　“我做的三明治。先将就吃一下，味道应该还不错的。”
　　我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拿着三明治，橙汁卡在我的手指中间，周飏连忙双手接过袋子和橙汁，“我帮你拿。”
　　“唔，谢谢。”

　　直到坐上周飏的车，我才开始拘谨起来。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我整个人都被周飏带着节奏走。

　　他以一种很强势的姿态闯入了我的生活，没有转圜余地。是我太没主见了吗，可是他的安排看起来又是最妥帖的。
　　不得不说经过这一晚后，我对周飏的印象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

　　他照顾人很细致，回想起来，有很多被我在当下忽略的情绪和细节都得到了恰到好处的抚平。多一点让人反感，少一点么，有点无言中拒彼此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了。
　　不过，我算是见色起意，那他呢，他在想什么，明明拉开距离才是最佳选项吧？他的体贴甚至让我把在他家睡了一觉这种重大事故抛在脑后了，虽然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正回忆着，昨晚他在唱歌时的冷漠眼神突然闪现，刺了我的神经一下。对啊昨晚，他……

　　在那样朦胧的环境里，他目中无人，好像没什么是他所关心的，他似乎很疲惫了，当时氛围那么好，他却一直置身之外，不太能感受到他对游戏有什么兴趣，喝酒时也不见他多么投入。
　　直到他上台唱歌的那一刻，他才仿佛让自己松懈下来，但不好说他是放松，还是隐藏起自己的另一面。

　　可是昨晚好像，只有我看到了？
　　那首歌来不及听完我就去了卫生间，他下台之后大家也没有什么异样。不会吧，我真是唯一的倒霉蛋？
　　如果这是他的纾解方式，那我应该离这种人远些。
　　不过我不想再像第一次见他时那么快下结论了。
　　行吧周飏，有待观察。

　　虽然开车时分心不好，可副驾驶上的人一口一口机械地抿着橙汁，周飏也不太明白怎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眼神发直不讲话了。
　　前面要等红灯，他凑过去看了看被斜侧下来的刘海挡住的脸，指尖在方向盘上点了点，才踌躇道：“你很渴吗，后备箱里还有几瓶矿泉水。”
　　“啊，不是，”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拧上瓶盖，“我只是发呆。嗯，三明治很好吃，果汁也很好喝。”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气音作为回应，本次对话到此结束。
　　我瞄了一眼红灯还有七十秒，这个路口离学校很近了，大概还有五分钟就到了，现在是七点五十二，如果我一路狂奔再从后门溜进教室，应该可以赶上点名，真是谢天谢地，我的学号排在我们班最后一位。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发呆被打断，我该怎么熬过接下来的五分钟，这度日如年的三百秒。
　　这条路的绿化很好，种了一列娇艳的郁金香，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左右也无事做，周飏跟着摇下车窗，手肘搭在上面撑着太阳穴，刚想看一眼红灯还有多久，一只通体莹蓝色缀着黑色暗纹的蝴蝶从窗口飞了进来，顺着阳光打来的光束往副驾驶那边飞去。
　　周飏把头靠在后面，看那只蝴蝶颇为费力地一上一下扇动着翅膀，或许一大清早它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骄阳岂容凡人直视，想必那蝴蝶也是为了沐浴烈日光泽而非奉献自己，所以它在车里兜转两圈，落脚在了副驾驶的人身上。

　　在阳光下半干的头发影射成深棕，看起来柔软且易触摸，风轻轻撩起脸颊边的几缕发丝，唯恐风声惊扰了蝴蝶的小憩，只敢在耳边偷偷呢喃。
　　刹那间时间停摆，世界好像开了八百倍速慢放。每一缕发丝都有自己的舞步，隐隐间属于自己的洗发水香气握紧了躁动的心脏，脖颈处的肌肤上下起伏。
　　衬衫的质感在阳光下微透，少女肌理在布料的遮掩下映出透红的光泽，蝴蝶在肩头收拢了两翼，恰逢微风又一次低吟，分散在空中的发丝呈现金黄色，挺翘的鼻尖小小露出一点踪迹，蓝蝶安然于肩头。

　　周飏陡然想起有年冬天在闽南，阴天夜晚的小溪边繁星点点，走进了看，原来是冰晶凝华，行纹剔透，盛开的霜花也看起来这般柔软且易触摸。
　　“很美……”

　　似乎听到周飏的声音我转过头来，他刚才说话了吗？还是我的错觉？
　　回应我的注视，周飏抿嘴笑了一下，正好绿灯了。

　　本来以为周飏只是送我到校门口，他却开到了我们教学楼下。路上都是赶着去教室的人，车开不快，但是下去步行也一样要挤，等我们到楼下，已经在打上课铃了。
　　我盘算了一路怎么不失礼貌地说一句谢谢再见，也派不上用场了。抓起驾驶台上的手机和脚边的袋子，快速甩出一句拜拜，嘭的一声关上车门，直冲向教室。

　　下课回到寝室后的第一件事，我像摆脱烫手山芋一样把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室友们没人起疑，她们也是直接去的教室，还感叹说我精力真好，大清早的还能回宿舍换趟衣服。
　　我坐在床帘后面，抱着怀里的一套衣服不敢吭声。
　　穿了一上午，脱下来之后我身上也沾染了一点点混合香气，沁人心脾。
　　不知道该怎么料理它们，我郑重其事地将衬衫的扣子一颗颗解开又扣上，裤子的边角抻了又抻，再把它们认认真真叠放在一起，完成之后我如释重负地仰面倒在床上。
　　闭上眼放空了两秒，我还是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发狂般把被子蹬向空中又等它落下，盖住我脸上不知何时泛起的红晕：“我在干嘛啊！怎么能不洗就这样收起来啊啊啊！”

　　……

　　我在躲周飏。
　　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怪，所以我决定先冷静一下。

　　连着两星期没见过周飏了，是因为我找各种借口翘掉了例会。
　　他也挺反常的，平时在群里神出鬼没的人，突然每条消息都亲自发，每次他艾特全体全员的时候我都有种上课被老师点名的挣扎，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复。在大家一溜的“收到”下面，少一个人的回复也不是那么明显。
　　还好我只是副部长，有部长在我前面顶着，我的偶尔缺席也不要紧。然而为此我搭了自己的一个下午进去，去帮部长做体测的监督员。
　　这学期的体测十月中旬开始，我们新生安排在最前面的批次，我正好可以体测完去帮忙，也省得我这个懒人还要再跑一次。

　　体测是在学校的室内篮球馆举行，到处都是来测试的人，嘈杂人声吵得我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最短的队排上，走到跟前我才知道是仰卧起坐。
　　果然人需要运动，最近除了上课吃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结束后差点躺在垫子上起不来，和我同组测试的女生捂着肚子大口喘气，我拽着膝盖处的裤腿一个发力坐起，感觉腹部在撕裂。

　　我刚撑着地板站起来，打算看一下成绩录入没有，就看见前遮后拥的人群后面，一道影子鹤立鸡群，也在朝这边望了过来。

　　又是一次目光交汇。
　　那人见我怔了，似是好笑，他没理会旁边男生的交谈，而是歪了歪脑袋，很清澈无辜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周飏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