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看这边》冯也

66、毛巾

　　每当我在校门口与陈老师相会的时候，她总是会在我们眼神交汇的时刻向我张开一只手臂，然后眼含笑意地看着我，走近我，手绕过我的脖子搭在远离她的肩膀上，然后说：
　　“走吧盛寒。”
　　这就是我与陈老师之间见面的“仪式”。
　　我喜欢陈老师说出这四个字的嘴唇，喜欢她的嘴唇咀嚼着我的名字时的样子。
　　每当听到这四个字，我不会觉得自己“正要出发”，而是觉得自己“已经抵达终点”。
　　陈老师就是我要抵达的终点。
　　下了体育课，我跑八百米的汗水还没散去，敞开的棉衣外套下是因为跑步出汗而变得黏腻刺痒的毛衣。
　　在学校门口等陈老师下课的时候，脸一定还是红扑扑的，所以那天陈老师看见我的时候，露出了跟以往不大一样的笑容，她一定觉得我像一只刚从花果山上跑下来的猴子。
　　“走吧盛寒。”陈老师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看着她咀嚼着我名字的嘴唇，（或许是我刚跑完八百米的缘故）我的心脏好像越跳越快了。
　　我顺从地转过身，望着在我们脚下延伸的道路。
　　（或许是我刚跑完八百米的缘故）陈老师今天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存在感格外地强。
　　我趁她不注意，偷偷转过脸，看了一眼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
　　阳光照在陈老师无名指的婚戒上，刺痛了我的眼睛。
　　“今天体育课很辛苦吗？”陈老师抬起手，摸了摸我汗津津的头发。
　　我的汗水一定沾湿了她的干燥的手掌，我确定。
　　“今天跑了八百米。”我对陈老师说。
　　陈老师停下了脚步，“外套的拉链拉起来吧，满身汗，路口风大，要着凉了。”
　　“哦。”我虽然觉得很热，但还是顺从地拉起了外套的拉链。
　　陈老师一直是这样，她希望我如何做，就会如何表达，从来不试图让任何人猜测她的心意。
　　这让陈老师看起来很不一样，至少跟小说里，电视剧里和动画片里的那些普通的女人不一样。
　　那些普通女人的心思，通常被形容为“海底针”，难以被打捞，也难以被看清。
　　陈老师更像是在英雄大会上的小龙女，她想要的，和她要做的全都会清晰、明确地表达出来，她要是喜欢杨过，就会清晰地说：“我自己要嫁给过儿做妻子。”
　　“跑步成绩怎么样？”陈老师问。
　　“满分哦。”
　　我们止步在那个漫长的红灯前，陈老师出来的晚了一些，路口的人潮早就已经散去，我们周围没多少人停留。
　　“陈老师，”我说。
　　“嗯？”陈老师微微转过头，把耳朵伸了过来。
　　“陈老师，你为什么要跟李亮叔叔结婚啊？”
　　陈老师因为惊讶而微微挑了挑眉，转过头，看向我，“为什么这么问啊？”
　　“只是好奇，”我说，“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男人，陈老师为什么决定要做李亮叔叔的妻子呢？”
　　“嗯……”陈老师点着头，直起身，看向了道路的另一边。
　　红灯变绿，我们跟着前面的人踏上了斑马线，没走几步，就到了对面。
　　“老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催促道。
　　“你李亮叔叔，是个很厉害的外科医生哦。”陈老师说。
　　“老师选择他，是因为他是医生？”
　　“嗯。”陈老师点点头，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有什么？”
　　“他长得……也还不错吧，”陈老师笑着说，“盛寒你说呢？”
　　“这是能对小孩子讲的事情吗？”
　　“这有什么不能讲。”陈老师探过头，看了看我的脸。
　　“干嘛？”我问。
　　“盛寒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吗？”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我忙着学习都来不及，哪里有喜欢别人的心思。”
　　“对了，你们期末考试已经开始复习了吗？”
　　“开始了。”
　　午后的街道上热闹非凡，餐厅的烟囱里冒着白色的烟气。毛衣刺痒着我的脖子，我又想起了刚才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冲过的终点线。
　　“老师。”
　　“嗯？”
　　“为什么女生的体测是跑八百米，男生却要跑一千米？
　　“这怎么了？”陈老师笑了笑，“你觉得这样不合理吗？”
　　“不大合理，也算不上是公平。”我说。
　　“说说看。”
　　“就比方说宁宽，宁宽跑得很快，比百分之九十九的男生都快，八百米对她来说太轻松了。而且，男生里那些从来不运动的人跟女生里从来不运动的人完全一样，跑步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别说是八百米，连五百米都很费力。”
　　“宁宽跟大多数女孩子可不一样，她从小就是运动健将。”
　　我们沉默着往前走了一会儿。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怎么做？”陈老师突然问。
　　“我觉得……”我摸了摸下巴，“我觉得不应该用性别分组，应该让男女按照同一个标准来考试，就跟其他的文化考试一样。”
　　“为什么？”
　　“这样才公平啊。”
　　“嗯，那我们来设想一下这样做会发生什么。”
　　“跑得快的人拿更高的分数呗，跑得慢的人拿低分，没有什么不一样。”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男生和女生在生理上是有巨大差异的，大多数女生无法与男生在体能上竞争，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多数女生比大多数男生获得了更低的分数。她们在体育上因为标准不合理而失去的分数，想要在其他科目上找补回来可不容易哦。”
　　陈老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老师怎么一直在说男生和女生存在生理上的差异？”
　　“这就是客观事实啊。”
　　客观事实。我想着这个客观事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陈老师家楼下，走进单元门，陈老师走在我前面，我看着她踩着楼梯的脚跟。
　　其实，听到陈老师这样说，我感到有些难过。
　　我想，我不愿意接受男女用不同的标准来进行体测，或许是因为我不愿意承认男生“客观地”比女生的体能更好，力气更大。
　　这个“客观事实”，就是造成我不幸的根源。
　　姥姥说，在她生长的农村，如果家里没有男丁，就会被其他人欺负，被其他人家看不起。因为男丁的力气更大，不仅更擅长做体力劳动，挣来更多工分，而且还能有力气保护自己的家人。
　　这就是农村的“社会现实”，每个家庭都需要男人，需要男性后代。
　　我的父母就是将这样的“社会现实”，用作抛弃我的理由，也以此来解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
　　在我听来这就只是借口，赤-裸-裸的借口。
　　这样的逻辑根本无法套用到我父母的生活现实当中来，因为他们没有种过一天地。他们建立生活和经济来源的基石早就已经脱离了“土地”，但这个没有种过一天地的家庭，仍旧需要一个更有力量，在农耕当中被认为表现得更好的男丁。
　　谁听了不觉得可笑呢？
　　那时候的我没有接受过任何“女性主义”启蒙教育，我只是隐约感觉到了这当中的诡计，隐约感觉到了这当中的“厌女”气味，隐约感觉到男生和女生生理差异的不同是一种“建构”出来的叙事，是一种因果被混合在一起的迷思。
　　看着陈老师的高跟鞋和她因为踩在台阶上而收紧的跟腱。
　　这些“隐约的感觉”在被我捕捉到之前就已经消散了，就只剩下了一缕轻飘飘的难过。
　　钥匙插进钥匙孔，金属防盗门的锁头咔咔地旋转了两圈，门被吱呀一声拉开。
　　“我回来啦。”陈老师走进了房间，在门口的地点上擦了擦鞋底。
　　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陈老师的妈妈端着菜走出了厨房。
　　“回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跟陈老师一起循声望去。
　　李亮左手抱着陈灼，右手拿着一只拨浪鼓玩具，“铛铛铛铛”地摇晃着拨浪鼓，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中午怎么回来了？”陈老师问。
　　“下午不忙。”李亮回答。
　　“盛寒，去洗洗准备吃饭吧。”陈老师对我说。
　　“好。”我换好鞋，径直去了卫生间。
　　陈老师家的卫生习惯跟我家截然不同，我家虽然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毛巾，但大家却是共用一块擦脚毛巾的，陈老师家则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擦脸毛巾和擦脚毛巾。
　　而且，陈老师还为经常造访的我准备了专门的擦脸毛巾，毛巾从来都散发着香味，似乎会按照一定的频率做清洁。
　　我拉开水龙头，清洗着因为汗水蒸干而变得黏腻的脸颊，发烫的脸颊在半冷的水里降下了温度。
　　毛巾架的最外面挂着两条印着喜字的毛巾，我常用的淡黄色格纹毛巾在最里面。
　　我抬手取下我的毛巾，擦干沾了水的脸和手。
　　鲜红的喜字像是从牡丹花从里长出来的一样。我抬起手，抚摸着毛巾上的牡丹花花纹。
　　其中一条毛巾已经有些潮湿。
　　我收回了摸到潮湿毛巾的手，把视线转向了那条干燥的毛巾。
　　那条毛巾是陈老师的毛巾。
　　每天早上，陈老师都会用这条毛巾擦拭自己的面庞，洗过澡以后，也会用这条毛巾擦干自己的身体。我幻想着这条毛巾抚摸过陈老师皮肤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嗅闻着这条毛巾的味道，上面有淡淡的香味，这是陈老师的味道。
　　“盛寒。”门外传来陈老师的声音。
　　我如同被发现了肮脏的秘密一般立刻直起了身，听着门外的声音。
　　“洗好就出来吃饭啦！”陈老师的妈妈说。
　　“哦，”我抬高声音回应，“来了。”
　　午饭的餐桌因为多了李亮，变得有些不同。
　　陈灼已经能吃一些简单的辅食，陈老师的妈妈哄着陈灼，一勺勺给她喂饭。
　　陈老师一边叮嘱我夹菜，一边迅速吃掉了碗里的米饭。
　　“妈，我来喂宝宝吧。”陈老师说。
　　李亮埋头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
　　陈灼和我都吃饱了饭，我照例抱着陈灼去沙发前玩耍。
　　坐在沙发前的塑料拼图上，一抬头便能看到挂在沙发背后的婚纱照。婚纱照上的陈老师还是原样，可现在的李亮看上去胖了许多，也老了许多。
　　或许这就是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外科医生”所要付出的代价——在忙碌的工作当中迅速老去。
　　陈老师所喜欢的，为自己的生活选择的，就是这样的李亮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