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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高血压 ...

  •   日本陆军医院的门廊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森严,灰色的砖墙爬满藤蔓,像是无数凝固的血管。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稳,车门打开,孟洁先踏出一只脚,手中两只沉重的皮箱让她身形微微一顿。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消毒水与隐隐铁锈味混合的冰冷气息压入肺底。随后,施瓦兹医生下车,他像一座移动的冰山,银发一丝不苟,胡须修剪得如同用尺规量过,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冷漠,白大褂的衣角纹丝不动,唯有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扫过医院大门上那刺眼的旭日标志。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几名日本医生齐齐躬身,态度谦卑近乎惶恐。为首的山本主任用流利的德语问候,施瓦兹只是微微颔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便径直向内走去。孟洁紧跟其后,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荡起轻微回响,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弦上。
      丁一已经被安置在轮椅上,由一名面无表情的日本护士推入挂着“眼科检查室”牌子的房间。他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平静,甚至在对上孟洁视线时,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眼。门即将合拢的刹那,孟洁上前一步,用身体拦住了想要随行的顾仰山、小林觉以及课长武田等人。
      “脑血管造影术有一定风险,”她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甚至尾音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轻颤,“术前我们必须为病人做最全面的体检,确保万无一失。请各位……耐心等待。”
      顾仰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紧张。他立刻上前,一脸忧色,温热宽厚的手掌一把握住孟洁冰凉的前臂,力道沉稳:“医生,李先生他会没事吧?一切就拜托您和施瓦兹医生了。” 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按了一下,目光深邃,无声地传递着支撑。
      孟洁对上他的眼睛,那股暖意顺着接触的皮肤蔓延,让她几乎冻住的心脏恢复了些许搏动。她努力吞咽了一下,调整呼吸,话语仍有些磕绊,但已清晰许多:“不,不会……有问题的。施瓦兹医生是……是这方面的权威。放心,交给我们!”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深深看了顾仰山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然后猛地转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咔哒”一声,将检查室厚重的门锁死,也将内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内,是另一个天地。检查室不算大,窗户很高,透进来的光线被磨砂玻璃滤成惨淡的灰白。墙边立着复杂的眼底镜、裂隙灯,金属器械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味。
      施瓦兹一言不发,迅速脱下外套,换上挂在墙上的无菌医护服,动作机械而高效。孟洁则将两只皮箱平放在器械台旁,打开锁扣。一只里面整齐码放着正规的检查工具:手电筒、听诊器、血压计、各种型号的眼底镜片。她先取出这些,强迫自己进入角色。
      “李先生,请配合一下,先检查瞳孔对光反射。”她拿起小手电,声音尽量平稳。
      丁一僵硬地坐着,眼神闪烁,躲避着光线,完全是心虚病人敷衍检查的模样。孟洁似乎也心不在焉,手电光在他眼前草草晃过,便示意他坐到血压测量仪旁边的椅子上。“测一下血压。”
      趁着她背对施瓦兹,弯腰调整血压计高度的瞬间,她的手指如羽毛般迅捷地拂过夹层底拿出一条橡胶止血带偷偷的绑在丁一肱动脉上。
      顾仰山事先的叮嘱在丁一脑中回响:“……孟医生会在你手臂上做准备,明天不管怎么测,血压都会高得吓人……”
      衣袖被迅速卷起。孟洁的手很稳,眼神专注得像在进行最精密的手术。冰凉的止血带贴上丁一的上臂皮肤,她快速而牢固地将其绑紧,位置分毫不差。然后拉下袖子,完美遮掩。整个过程不过三四秒,当她转过身,拿起血压计的袖带,准备往丁一已经“装备”好的手臂上套时,施瓦兹正好检查完眼底镜转过身来。
      “开始吧。”施瓦兹用德语说。
      孟洁点头,将常规的布质袖带套在了金属臂箍之外。她开始捏动气囊,水银柱缓缓上升。施瓦兹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目光习惯性地锐利。
      当水银柱越过160刻度,并继续攀升,最终停在180/110的骇人高度时,施瓦兹那万年不变的冰川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立刻上前一步,几乎凑到血压计前,从胸袋掏出老花镜戴上,紧紧盯着那细细的银色水银柱。
      “Noch einmal!(再测一次!)”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孟洁顺从地松开气阀,让水银柱回落,然后再次充气。这一次,她的动作更慢,仿佛每一个捏压都重若千钧。水银柱坚定不移地向上,突破了190的界限,在190/120附近微微颤动。
      丁一适时地开始了他的表演。他身体晃了晃,抬起未测压的那只手扶住额头,声音虚弱发飘:“医生……我是不是……快不行了?眼前发黑,恶心想吐……”
      孟洁瞥了他一眼,凑近些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快速道:“高血压通常头晕、恶心……你现在的台词,更像是失血休克。” 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提醒。
      丁一瞬间领悟,立刻改换了“症状”,从“虚弱”转为抱着脑袋呻吟:“哎哟……头,头像要裂开一样……胀得厉害……” 他一边哼唧,一边顺势软软地向后倒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演技逼真。
      孟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向一脸凝重的施瓦兹,用流利的德语清晰地汇报:“医生,患者收缩压超过190,舒张压超过120,属于三级高危高血压,伴有剧烈头痛。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脑血管造影,发生脑出血、血管痉挛等严重并发症的风险极高,不符合操作规范。”
      施瓦兹眉头紧锁,看着“痛苦不堪”的丁一,又看了看那惊人的血压读数,作为一名严谨的医生,他的职业准则压倒了一切疑虑。他沉默了几秒钟,终于僵硬地点了点头,用德语快速说道:“立即终止检查。建议卧床,使用降压药物,稳定至少一周后再评估。现在,通知外面的人。”
      “是。”孟洁应道,迅速而有序地收拾器械,将绑在丁一手上止血带解开混在听诊器等杂物中,悄悄放回箱子夹层。一切恢复原状。
      当她拉开门,和背着工具箱的施瓦兹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门外走廊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武田脸上的期待瞬间转为惊愕,他一步跨上前,目光如钩:“施瓦兹医生?怎么回事?检查做完了?” 他的中文因急切而有些生硬。
      施瓦兹停下脚步,神情是惯有的严肃和一丝不悦(针对不遵医嘱的高危病情),他对着孟洁说了一长串德语,语速很快。
      孟洁转向武田,微微垂目,翻译道:“施瓦兹医生说,患者患有非常严重的持续性高血压,目前身体状况极不稳定,完全不符合接受脑血管造影检查的安全标准。强行检查可能导致患者脑血管破裂,有生命危险。医生建议,必须立即使用药物控制血压,待血压平稳至安全范围后,才能重新评估检查的可能性。”
      武田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盯着孟洁,又越过她看向检查室紧闭的门,显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还要等?不行!孟医生,李先生的情况特殊,我们必须尽快确定他的健康状况!有没有其他办法?或者,需要什么特殊药物、治疗,才能让他尽快达到检查条件?我要一个明确的时间表和方案,现在!”
      他的语气咄咄逼人,身边几名特务的目光也如同实质般压在孟洁身上。孟洁被他毫不掩饰的逼迫激得脸微微发白,但她攥紧了白大褂口袋里的手,迎上武田的视线,声音虽轻却清晰:“武田课长,这不是普通的检查!这是在血管里操作,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永久性损伤甚至死亡!医生的首要职责是确保病人安全,而不是迎合任何时间表!具体何时能复查,必须根据李先生的血压控制情况来定,我现在无法给您确切日期!”
      “你!”武田勃然大怒,正要发作。
      一直沉默旁观的顾仰山猛地横跨一步,结实的身躯将孟洁挡在了身后。他脸上满是压抑的怒火,直视武田:“武田课长!请您冷静!施瓦兹医生是贵方请来的权威,他的诊断难道不值得尊重吗?李先生本来就不该被迫接受第二次有风险的检查!您现在这样逼迫医生,到底是关心李先生的健康,还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想得到你们想要的结果?!”
      顾仰山的质问掷地有声,在走廊里回荡。武田一时语塞,脸色涨红,周围的日本医生和特务也面露尴尬。恰在此时,检查室里传来丁一提高了音量、带着痛苦和烦躁的喊声:“查理!查理!我的药!快把我的降压药拿来!我的头要炸了!快!”
      这喊声如同及时雨,又像一记耳光,让武田瞬间清醒——他表现得太急躁了,这不符合一个“关心合作伙伴”的身份。他狠狠瞪了顾仰山和孟洁一眼,又瞥向面无表情的施瓦兹医生,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既然如此,就请严格按照施瓦兹医生的建议治疗。我们改日再来探望李先生。”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带着手下特务,脚步重重地踏在地板上,悻悻然地消失在走廊拐角。凝滞的空气仿佛这才开始重新流动,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
      孟洁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顾仰山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的胳膊。施瓦兹医生对这场冲突似乎毫无兴趣,他已经向山本主任点头示意,直接离开了。孟洁看着武田等人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检查室紧闭的门,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这第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闯过去了。但空气中那无形绷紧的弦,丝毫未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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