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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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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间的一中,安静得像被抽成了真空。
教室里的风扇叶片积了一层灰,不知疲倦地切割着闷热的空气。大部分学生都趴在桌上午睡,只有笔尖偶尔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后排角落里,池野睡得昏天黑地。
他嫌桌子硬,把那件昂贵的T恤下摆卷起来垫着下巴,露出一截紧致劲瘦的腰线。睡得熟了,他那条长腿又不安分地伸到了过道里,甚至半只脚跨过了两张桌子的分界线,极其霸道地侵占了邻座的空间。
谢三千没睡。
他在刷一套去年的理综真题。写到最后一道物理大题时,旁边伸过来一只脚,鞋底正好抵在他的椅子腿上,随着呼吸频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带着轻微的震动传导上来。
谢三千笔尖一顿,忍了五分钟。
震动还在继续。
谢三千面无表情地放下笔,从笔袋里掏出一把金属直尺。他没有去推池野,而是用尺子的棱角,在那只越界的球鞋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笃。”
声音不大,但金属撞击橡胶的触感很清晰。
池野眉心一皱,带着起床气猛地抬起头,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干什么?”
谢三千连头都没回,手里依旧捏着那把尺子,指了指地上:“收回去。挡道了。”
池野眯着眼,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在谢三千那挺直的背影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确实越界的脚。
“操。”
池野低骂了一声,不但没收回去,反而恶意地往前蹬了一下,直接把谢三千的椅子蹬得往前滑了半寸,发出“刺啦”一声响。
前排睡觉的女生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三千扶住桌沿,终于转过身。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像是结了一层霜,冷冷地盯着池野。
“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谢三千看了一眼挂钟,语气毫无波澜,“体委刚才通知,这节课跟七班合班上。如果你不想迟到被罚站,最好现在起来。”
池野抓了一把睡乱的头发,那股子没睡醒的燥郁还没散:“合班怎么了?关我屁事。”
“是不关我事。”谢三千站起身,把试卷收进文件夹里,“但你是插班生,还没领校服运动裤。如果你打算穿着这条工装裤去跑一千米,我不拦着。”
说完,他拿起水杯,径直走出了教室。
池野坐在位置上,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妈的。”池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条满是口袋的裤子,烦躁地踹了一脚桌腿。
这班长当得,跟住海边似的,管得真宽。
……
一中的更衣室在体育馆一楼,常年弥漫着一股汗味和止汗喷雾混合的怪味。
因为是合班上课,更衣室里挤满了两个班的男生,闹哄哄的像个菜市场。
“野哥!这边!”
宋昭林光着膀子在角落里招手。他在七班,正好赶上这节课跟一班凑一块儿。
池野拎着那套丑得要命的蓝白校服运动装走过去,一脸嫌弃:“这衣服谁设计的?像个油漆桶。”
“知足吧,这可是咱们一中的传统审美。”宋昭林一边套裤子一边吐槽,“这破校服,除了那谁,谁穿都跟劳改犯似的。”
“那谁?”池野把T恤一脱,露出线条流畅的腹肌。
宋昭林努了努嘴,指向最里面的角落:“谢主席呗。你看,就那儿。”
池野顺着视线看过去。
谢三千背对着他们,正在换上衣。他脱掉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换上了一件宽松的白T恤。
很瘦。
这是池野的第一反应。那人的皮肤是一种不见阳光的苍白,在昏暗的更衣室里白得有些晃眼。脊柱沟深陷,两片肩胛骨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随着抬手的动作微微凸起,显得伶仃又脆弱。
但他转过身穿外套的时候,又能看到那种清冷挺拔的气质。那身丑得要命的蓝白校服套在他身上,不但不土,反而衬得他跟棵小白杨似的,干净得有些过分。
“看见没?”宋昭林啧啧称奇,“这叫什么?这就叫披个麻袋都好看。咱们学校多少女生就冲着他穿校服这劲儿去的。”
池野收回视线,系上裤带,嗤笑一声:“好看?”
他想起这人刚才拿尺子敲他的那股子狠劲,还有那副得理不饶人的嘴脸。
“那是只牙尖嘴利的白斩鸡。”池野套上外套,拉链拉到顶,“也就你们眼瞎。”
……
九月的操场,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空气里翻涌着热浪。
体育老师是个黑皮壮汉,脖子上挂着个哨子:“一班、七班集合!今天体测!一千米!都给我精神点!”
队伍里一片哀嚎。
“叫什么叫!一班就要有一班的样子!”老师吼了一嗓子,“那个新来的,池野!出列!”
池野懒洋洋地迈出一步。
“体能怎么样?”老师问。
池野半眯着眼看着头顶的大太阳,语气敷衍:“还行。”
“行不行跑了才知道。”老师一挥手,“男生两组,先跑第一组。池野,谢三千,你们第一组,上道!”
池野耸了耸肩,走到起跑线上。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脚踝,那双限量的球鞋在地上蹭出一道轻响。
旁边,谢三千正在做拉伸。他做得一丝不苟,虽然动作看着并不专业,但很认真。
“预备——跑!”
哨声一响。
池野就像一头猎豹冲了出去。
他的爆发力极强,动作舒展,步幅很大,几乎是眨眼间就甩开了大部队,领跑全场。对他来说,这种强度的体测简直就是热身。
第一圈结束,他已经遥遥领先。
跑到第二圈过半的时候,他开始套圈了。
正好追上了还在第一梯队末尾匀速跑着的谢三千。
谢三千跑得不算快,但节奏很稳。他呼吸配合着步伐,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虽然那张脸已经被晒得通红,额角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气喘吁吁或者表情痛苦。
他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沉默而顽强地运转着。
池野放慢了速度,跟他并排跑了两步,侧头看他。
“哟,班长。”池野气定神闲,连大气都没喘一口,“这速度,散步呢?”
谢三千目不斜视,呼吸节奏都没乱一下,直接把他当成了空气。
“要不要哥哥拉你一把?”池野语气恶劣,“叫声好听的,我带你飞?”
谢三千终于有了反应。
他偏过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池野一眼,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一个字:“滚。”
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
池野愣了一下,随即气笑了。
还挺有劲儿。
“行,你慢慢挪。”池野冷笑一声,脚下发力,瞬间加速,带着一阵风把谢三千甩在了身后。
……
终点处。
池野第一个冲过线,成绩三分一十。他弯腰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走到树荫下乘凉。宋昭林早就跑完了(或者说是混完了),递过来一瓶水。
陆陆续续有男生冲过终点,一个个瘫在草坪上像死狗一样哀嚎。
过了大概一分钟,谢三千冲线了。
三分五十。成绩不算优异,但也绝对是个及格线以上的成绩。
谢三千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倒下,他只是脚步踉跄了一下,然后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把他的白T恤湿透了,紧紧贴在后背上,勾勒出那两片瘦削却紧绷的蝴蝶骨。
他脸色很白,是一种缺血的白,但眼神依旧清明。
池野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刚从小卖部买来的冰镇矿泉水。他本来只买了一瓶自己喝,但刚才鬼使神差地又拿了一瓶。
看着那个扶着膝盖死撑着不肯坐下的身影,池野皱了皱眉。
“真麻烦。”
池野骂了一句,走过去。他也不说话,直接把手里那瓶没开封的水抛了过去。
“接着。”
谢三千反应很快,抬手接住了。
冰凉的瓶身上凝结着水珠,激得他掌心一颤。他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池野。
“喝吧。”池野单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你嘴唇干得都要裂开了,别一会儿晕倒了还得赖我没提醒你。”
谢三千看着手里的水。依云,学校超市里卖十五块一瓶。
对于刚跑完一千米的人来说,这确实是救命稻草。
“谢了。”
谢三千没矫情,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水珠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流过滚动的喉结,最后没入领口。
池野看着他喝水的样子,心里那股莫名的燥意稍微平复了一点。
还行,这小古板虽然嘴硬,但身体倒是挺诚实。
然而,下一秒,谢三千把瓶盖拧好,抬头看向他。
“这水多少钱?”
池野一愣:“什么?”
“这瓶水。”谢三千指了指手里的瓶子,眼神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清明,“十五?”
池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谢三千,你有病吧?一瓶水你也问价?”
“一码归一码。”谢三千一脸理所当然,还在微微喘着气,但逻辑清晰得可怕,“中午在食堂,你欠我二十五。这瓶水十五。”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调出了收款码。
“二十五减十五,还剩十块。”谢三千把手机屏幕亮给池野看,那个黑色的二维码方方正正,正如他这个人一样刻板,“扫这个。剩下十块转给我。”
连好友都不加,直接收款。
空气凝固了两秒。
宋昭林在旁边看得下巴都要掉了。
池野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他本来以为这瓶水能让这小古板记个人情,哪怕不说谢谢,至少也能缓和一下关系。结果这人倒好,刚喝完水,就开始跟他算加减法?
不仅把这瓶水抵了债,还追着要剩下的十块钱?甚至连加个好友的机会都不给,直接甩收款码?
这就差把“莫挨老子,给钱滚蛋”写在脸上了。
“谢三千。”池野气极反笑,点了点头,“行,你真行。”
他拿出手机,狠狠地扫了一下那个收款码。
“滴。”
输入金额,支付。
“我看你真是穷疯了。”池野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脸平静的人,“收到了没?”
谢三千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到账提醒,收起手机,冲池野点了点头。
“收到了。两清。”
说完,谢三千拿着那半瓶水,转身走向集合点,背影透着股“无债一身轻”的从容。
池野站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活了十七年,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不知好歹、锱铢必较、却又让人挑不出理的人。
“两清?”池野盯着那个背影,舌尖顶了顶上颚,冷笑一声。
“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