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罗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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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弯弯新月悄悄东出梢头，暮色渐深成夜。昼市已散，夜市方兴，这条金陵城内最富艳名的螺市街一改白日疏懒，此时灯火辉煌，丝竹不绝。
一驾装饰精巧的油壁马车静静停驻在粉墙黛瓦的高楼门外。车夫一腿盘坐在车辕上，一腿随意地耷拉在一边，他百无聊赖地纵目四处打量，看着来来往往地寻欢恩客，眼里满是歆羡。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不过以他的身份，兜里的银钱也就够去暗巷里的流莺那寻个开心。螺市街的姑娘们虽然亦是花籍，但这下九流也有上下高低之别，虽操贱业，却也是他这个穷赶车的高攀不起的。
站在螺市街最顶端的自然是各个青楼楚馆的鸨母们，她们手下的妓女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摇钱树。色艺俱全的头牌花魁，并不像暗娼那般靠出卖色相为生，她们所贩一为才，二为名。因才得名，因名而矜，因矜则贵，公子王孙们争风吃醋，争的也无非是个脸面罢了。
正因如此，她们虽为妓家，却往往能引来达官显贵的追捧，富商们为博红颜一笑一掷千金，书生们为寻知己赠诗酬词，她们艳名远播，花名在外，风流韵事遍传金陵。这样的名妓不但可以挑选客人，连鸨母也不敢轻易得罪。她们就像高高在上的神女，一颦一笑只存在于凡人们的想象之中，她们对王侯都不假辞色，哪里是他这种人轻易能见到的。
他听不懂这些朦胧婉转的靡靡之音好在何处，对那些公子书生们追捧的清倌人也不感兴趣。见不得又吃不到有什么趣？车夫觉得这些贵人们真是钱多的没处花，花那么多钱把妓女当成菩萨来拜，嘿，恐怕就是塑个真金的菩萨都尽够了！这什么菩萨有抱在怀里的姑娘好？车夫不再看那权贵云集的螺市街左巷，把目光落到了小巧玲珑却也更热闹的右巷上来。
这里的妓家不如左巷那么高不可攀，但相比寻常暗巷娼家却又少了许多粗鄙。若以他的心思，这明月楼的姑娘才是最好，不仅个个貌美如花，却又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听着楼里那隐隐传来的娇嗔之声，他心里越发火热起来，大腿拍的啪啪直响。嘿！这辈子要是能让这里的姑娘服侍一回，便是立时死了也值了！
没待他再生绮念，等候已久的楼内娇客终于露出娴影。
她一身粉白衣裳，娇嫩欲滴，纤腰如束，摇曳如花。
只一眼，车夫就心跳如鼓，低了头不敢再看。
一名龟奴扶着她上了车，车夫则伸出手小心地替她掀开车前帷帘。美人在侧，甜香入鼻，车夫忍不住向她偷觑了一眼。
粉衣娇客正低头坐入油壁车中，头上所罩的月白色绫纱幂篱恰巧露出一角空隙。灯火所照，半面雪肤花容尽收眼底。
似有所感，她竟向他这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似笑非笑，如倾如诉，端的是妩媚动人，如有万千柔情蜜意蕴藏其中。以前在村里，大家都说地主家的小姐最美，那时他深以为然，现在他倒觉得，那小姐给这姑娘提鞋都不配。
车夫何曾见过这等佳人，心里顿时一荡，随即慌忙放下帷帘，一转身砰的一声坐于车辕之上，只是那手心里却忍不住汗意淋淋，马鞭险些都持将不住，只能腾出手来反复地在自己地粗布衣上擦拭。
夜里昏暗，龟奴也并未注意到车夫形容，他自顾自坐上车便示意那车夫赶路。
车夫低声应诺，随即挥鞭驱车，马蹄声啪嗒啪嗒地敲击在螺市街的路面上，向远行去，直到明月楼的灯火也渐渐消失不见。
他一手随意地挥鞭驾车，脑海里却始终回想着刚刚那惊鸿一瞥，佳人笑颜如花，诱人的绯色唇脂和那额间朱砂宛如迎风绽放的花蕊，让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许是夜深路崎，许是车夫心神不专，并未驶出太远，只听得马儿一声嘶鸣，小小的油壁车忽地一震，差点翻到在地。
“你个狗娘养的，你小子的眼睛是长到脑壳后面去了？”少顷，帷帘外传来一声叱骂，但马上那声音又柔和下来，“璎珞姑娘，你可安好？”
“五哥，我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吓住了，你呢？可伤到没有？”
被唤作五哥的是明月楼的龟奴，楼中行五，大家平日里都唤他“小五”，“五奴”，不过这璎珞姑娘倒是一直客客气气的，张口闭口都是五哥。五哥在楼中凶名虽盛，但那也只是对不听话的仆役和妓子而言。璎珞姑娘人美心甜偏又是十分乖巧，五哥见她也是一团和气，竟是从不黑脸。听到璎珞姑娘这番关心，五哥心里很是熨帖，声音更是放轻了几分。这分刻意放低的轻声细语，配上他那副凶眉横眼，真是十分怪异。
“那便好，只是……”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惹人爱怜。一向自诩心硬如铁的五哥听到这话音里的丝丝为难也不禁拧起了半边眉头。
“只是什么？”
“许是刚刚无意间撞到，我这琵琶竟断了一弦……”她的声音又急又恼，似已泫然欲泣。“这可怎生是好，楼大人亲点我的琵琶曲，若是来不及……误了宴会，妈妈定要我好看……”
“都是你这贱奴惹祸！”那龟奴又愤愤地叱骂了一声。似是与那车夫有些推搡，衣料粗粝地摩擦声在这静夜里时有时无。
隐隐还能听见帷帘外车夫低低地告饶声。
“这……月色微薄，路有深坑，小人一时不慎，绝非有意啊……”
“五哥……”帷帘内又传来那一把美妙的音色，“咱们还是快些回转，误了大人之宴，不仅妈妈会怪罪我等，楼大人 ……楼大人更是惹不起呀……”
说着那一只芊芊素手轻翘起一角帷帘，似是催促，似是期盼。
五哥一双浓眉几乎拧做一团，他看了车厢一眼，犹豫了一下便下定决心。
“算了，姑娘莫动，还是我去跑一趟。”凭她那一步三摇地走法，这上上下下还不多出一倍时间。更何况这路有深坑，掉转马头，再折返也都是麻烦，倒不如他脚步轻快，返身再取一把琵琶便宜。
“那就全都托于五哥了，还请快去快回！”
听到男人急切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她轻轻靠在了装饰精巧的车壁上，手心里已是起了一层薄汗。
天赐良机！不枉她苦心筹划数年，如今机会难得，已不容她再生迟疑！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一点事到临头的忧惧咽了下去。
“帘外这位小哥……此事并不怪你，五哥一时心急，奴代他向你赔个不是。”似是不敢相信是在对他说话，帘外沉默了片刻声音复才响起。
“姑娘哪里话，都是……都是小人不好……”车夫听她这般说话，心里早已软了半截，一时支吾难言，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以前怎未见过你，想来你是初操此业？”
“姑娘说笑了，小人已在这螺市街附近操持这营生多年，想来姑娘是鲜少出门……才看着面生……”
他的心跳的飞快，只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帷帘上，眼睛盯在上面好像能穿个洞过去，好一饱眼福。
“哦？你就住在螺市街附近？没想到我们竟是比邻而居。”
她这话字面上看到没什么，只是由她说来，那语气中似是多了几分令人遐想的旖旎。车夫一时心折，见帘内默然，自己又轻轻补了一句。
“小人就住在螺市街后面的登甲巷……”
“我的侍女小环家也在登甲巷，你可认识她？” 她的声音又惊又喜，似乎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车夫却无从分辨。
“小环？”车夫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究没在脑子里找出能对的上名字的人来，他有些气恼惭愧，也还有些失望，“小人不曾识得……”
“许是她少小离家……”帘内的女声顿了片刻，才又复起，“好哥哥，你且靠近一些，让我看个清楚，回去也把你的形貌学给那妮子听听，看她是识你不识。”
娇声软语，竟是甘甜如蜜。
车夫只觉得这一晚上都似在梦中神游，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这机会实在难得，简直急他所想，此时他已如饱饮了醴酒，脑子一热，哪里还能再多想，便急冲冲地凑了过去。
帷帘被他一把掀开，那端坐在车中的佳人却已去了幂篱，一张芙蓉面在车中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看不清晰。
只有那一双明眸，沁着清凌凌的光，宛若天上寒星。
车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还未待他再细看，一把白色粉末便铺天盖地向他撒来。
事出突然，他又无处可躲，当即被泼个正着。一声惨叫回荡在安静的小巷中。
她不敢再耽搁，生怕引来巡逻的兵士，趁着车夫不能视物，下了大力劈手砍在他的颈上，见他就此晕厥过去，她立即跳下车，拔足便逃。
说是逃跑，其实她心里也无具体的藏身之处。
她借着夜色隐匿身形，小心翼翼地在这个陌生城池中潜行。对于这座金陵城的一切，她都是道听途说而来，这还是第一次她独自一人走出明月楼之外这么远的地方……
此时新月早已隐去不见，天上的群星越发清晰可见，她看着天上北斗辨认方向，直觉的漫天星辰都随着她的心跳一张一弛，无声倒旋……
她本名并非璎珞，璎珞不过是明月楼鸨母给她起的花名。她亦不是金陵人士，甚至不算是此方国人。
她是罗绮，误入这世间的演员罗绮。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罗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