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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阮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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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堂仍然是旧样子,萧邈在中,太子在左,赵王在右,笔案在萧邈身后,仍然是泾渭分明,只是多了个天熹帝——段长福无用,控制不了局面,只能一国天子,亲自做监军。
阮平被狱卒提了上来,这人在太监中也是少见的高大,身体不错,带着枷锁还能直得起腰,不然也不能去当奔波劳碌的弄玉使,已经打过杀威棒了,双腿鲜血淋漓,但被提上来时仍然十分清醒,跪在地上,偷眼看了下堂上的众人,目光只在叶九脸上稍作停留。
萧邈看得懂这个眼神——当初卢宏他们跪在天熹帝面前告魏山林时,也曾对他有过一个类似的眼神,这眼神里的寓意也就三个字而已,“请放心”。
只可惜弄玉库中的弄玉使当初也是这眼神,后面酷刑一上,照样攀咬中宫,把忠心的誓言忘了个干干净净。
“方子溪。”萧邈唤道。
“殿下不用着忙,”阮平挺身跪在堂下,朗声道:“陛下亲眼看着,奴婢不敢说谎,殿下尽管讯问便是。”
这话一出,赵王就冷笑了一声,萧邈并不理他,问道:“你是运送承露盘上京的弄玉使之一?”
“是。奴婢当时在洞庭当差,承露盘出来后,经过奴婢手中,送往了京城……”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弄玉库的值班记录上?”萧邈问道。
“奴婢当时回京叙职,从洞庭换到洛阳,在京中待了半个月,是奴婢师兄毛信有急事,托我替他轮一班,奴婢就替了,秉过了太常寺如意真人,是真人准许的。”
“是夜班?”萧邈道。
“是自酉时至第二天卯时的夜班,弄玉使虽然值班,但是没有资格进入弄玉库,只有交班时等另一位弄玉使出现,两人一齐进入弄玉库,清点库存。奴婢真正进入弄玉库的时间,只有交班的那两个四刻钟的时间而已,没有偷承露盘的嫌疑,请殿下明察。”阮平磕头道。
“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干什么,”叶娉婷急切得很:“问他外放这么多年,替中宫干了什么。”
萧邈并不理她,而是继续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承露盘丢失的事?”
他这话在叶娉婷看来简直是废话,赵王忍不住嗤笑一声。天熹帝也轻咳了一声,是让萧邈问正事的意思。毕竟丹药在炉中烧着,可不等人。
但阮平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奴婢不敢说。”
萧邈挑了挑眉毛,似乎并不意外。但所有人也都被吓了一跳,直接坐直了,连天熹帝也不例外。
“你知道承露盘丢失的事?”萧邈问他:“有什么不敢说的?”
阮平抬头,看向他身后的天熹帝。
“奴婢当年在长安殿伺候的时候,常听陛下说,最难得是家宅安宁,事关重大,所以奴婢不敢说。”
天熹帝被他说得心酸无比,赞许地看了一眼段长福,是夸他选的奴婢懂事。
“但说无妨。”天熹帝道。
阮平却不说话,只是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刑堂的地砖上,声音惨然,顷刻间已经血肉模糊,让人心生恻隐,然而赵王却要乘胜追击,嚷道:“父皇,这奴才心中一定藏了大事,不审出来恐有后患。”
天熹帝皱眉,显然对阮平这闭口不谈的行径也有些疑心,道:“有什么事尽管招来,朕赦你无罪。”
阮平抬起头来,并不敢直视天熹帝,只是哀切地道:“奴婢不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何须恕罪。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请圣上三思。”
他越这样说,满堂人越是好奇,尤其赵王夫妻,简直兴奋得发抖,显然是想逼出阮平外放时替中宫干的大事,叶娉婷忍不住道:“什么大事,就算你不说,迟早也审出来,你早说反而免些皮肉之苦。该来的总归要来……”
阮平猛地抬头,却不是看她,而是看向天熹帝,神色十分哀恸。
虞青感觉到天熹帝眉宇间似乎有瞬间的杀气,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阮平,朕命令你和盘托出,朕是天子,天下的事没有朕不能知道的,你还想欺君不成?”
阮平身形剧颤,显然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指责,最终跌坐在地。
“好,奴婢说便是。”
到这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的外放时替中宫做的见不得光的事。狱卒还拖来蒲团,让他跪着交代。阮平扛着枷锁,双手伤痕累累,颤抖不止。
他哑声道:“启禀圣上,奴婢当年外放洞庭,亲眼见过承露盘从湖中打捞出来,承露盘不比苗鼎这些,承露盘汉时已经名满天下,又因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而世人皆知,所以当时老祖宗连写三封密信给奴婢,让奴婢千万小心护送。奴婢不敢大意,好在奴婢手上那一段并未出事,只在下一段由弄玉使汤平护送的路上出了点事故,在山阴县遭劫,被个叫韩胡子的山贼打劫,但韩胡子很快被官兵剿灭,山贼全军覆没,承露盘也毫发无损。”
“是有这么回事。”林舜佐证道。他是把承露盘研究透了,连一点小事也记得清楚。
“说正题。”萧邈催促他道。
“奴婢所说的就是正题。”阮平十分平静:“后来奴婢外放洛阳,机缘巧合,在街边看到一个又哑又聋的花子,十分面熟,后面才想起,是韩胡子当初那群山贼中的一员,当时山贼全军覆没,画了影像出来到各州县抓捕他们家人,奴婢也看过,奴婢于是把那花子抓来审问,花子用手写出经过。原来当初韩胡子用一笔财宝买通官兵,官兵验尸时放了三个山贼,他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山贼,一个被当做流寇杀了,一个就是主犯韩胡子,他盗走承露盘后,还活在世上。”
“盗走承露盘?”萧邈不解:“不是说承露盘毫发无损吗?”
“那是韩胡子的障眼法,他当时用琥珀从承露盘底部割下一片,又用蜡油掺上铜粉,裹在承露盘底部,这样承露盘重量就没有丢失,他瞒天过海,带着一两金铜远走他乡。”
“你胡说!”叶娉婷总算反应过来,腾地站起来:“金铜明明是在弄玉库中,被赵明忠用失金法盗走,什么韩胡子,是你编的故事!”
“奴婢编故事怎么可能连三年前的事一齐编好?”阮平抬头,直视她眼睛:“况且韩胡子仍然活在人间,王妃不信,叫来对质便是!”
“你胡说!”叶娉婷还要再说,被萧邈冷冷一瞥,只得作罢。萧邈问道:“韩胡子在哪。”
“据那花子说,韩胡子盗走金铜后,带着他们三人去献给京城贵人,以为可以飞黄腾达,谁知道那人翻脸不认人,把他们杀人抓入死牢,还好韩胡子早有准备,自称是一个重案证人,引来羽林卫,把他抓入了诏狱中。他们两个人则是逃出来,被人追杀,一个当做流寇被杀,他隐姓埋名扮作花子,没想到会被我认出来。可惜那花子重病在身,说完真相没多久就病死了。”
满座皆惊,连天熹帝也一脸惊讶。
“韩胡子就在此处?”萧邈问道:“就在诏狱中?”
“是。”
“他化名何人?”萧邈问道。
阮平看向天熹帝,似乎在等他的准许。叶娉婷见状,连忙道:“父皇不要信他,这人胡话连篇,恐怕有什么大阴谋!”
“我是不是说谎,立刻就可见分晓。”阮平道:“韩胡子的画像应该还在弄玉库的记录中,陛下只要把他的画像给诏狱官员看过,他们自然会认出这囚犯是谁,到时候自是铁证如山,也可证明奴婢说的是真话。”
所有目光看向天熹帝,天熹帝看了一眼太子,点头道。
“取韩胡子的画像来。”
“奴婢这有。”林舜低声答应,他随身携带弄玉库的记录副本,从中取出一页画像,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递给了方子溪,方子溪扫了一眼,道:“在地字牢里,叫做王柯,是江南王蟒案的证人,确实是三年前入的诏狱。”
“提韩胡子。”萧邈道。
当和画像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憔悴了几分的“王柯”被提到刑堂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到来。
而韩胡子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他第一时间看见了站在萧邈身后的赵王。
“是你!”他大惊失色,转而求方子溪:“主官饶命,王家的事我已经全部招了,我只想在牢房里了此残生。”
“韩胡子。”萧邈叫他。
他身形一震,似乎判断了一下萧邈是谁,最终认出了他身上和赵王如出一辙的蟒袍,跪地求饶道:“我不是韩胡子,我是王柯,殿下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抬头看看这是哪里。”萧邈对他道:“圣上在此,彻查承露盘一事,你的身份已经被识破,速速从实招来。”
韩胡子瞟了一眼天熹帝,十分震惊,但从他眼中变幻的神色来看,显然在思考什么。
“父皇,我并不认识……”赵王试图开口。
“安静。”天熹帝并不理他,赵王被他呵斥了一声,也不敢再说话。
“诏狱的手段你是清楚的。”萧邈淡淡道,见韩胡子还在打量天熹帝,冷声道:“方子溪。”
“殿下饶命!”韩胡子连忙磕头,一边磕头一边道:“我愿意招认承露盘去向,只求殿下饶我一命。”
“饶不饶命我不能保证,你再拖延一句,我即刻凌迟了你。”萧邈冷冷道。
韩胡子吓得脸色苍白,哀求道:“求殿下开恩,小人愿招。小人就是三年前在山阴县抢劫承露盘的韩胡子,当时小人上山学艺回来,纠集了一帮兄弟,在梧桐山占山为王,一直想干一票大的,正好有个算命先生投奔我的山寨,做了我山寨军师,还带来一桩消息,说有献给京中老叶相的寿礼从山阴县过,小人贪财,所以带着兄弟劫了官兵。谁知道货物里没有财物,只有一个铜盘,小人正疑惑,算命先生拿出琥珀和蜡油,教小人怎么从铜盘上切下一片,又用蜡油补足分量,还说出了承露盘的来历,原来他是游方道士,想借承露盘的金铜长生。还想杀小人灭口,结果被小人和两个兄弟先下手为强,可怜小人一寨的兄弟,死得只剩小人和另外两个,还好小人平日有些积蓄,贿赂了官兵,假死逃出……”
“谁问你这个,问的是承露盘的下落。”萧邈呵斥道。
“是是是,殿下息怒。”韩胡子求饶道:“后来小人想想,既然这金铜这么宝贵,道士的方法又瞒过了官兵,不会有人知道金铜丢失的事,不如去京中碰碰运气,寻一个贵人脱手。谁知道京中的朋友贪图钱财,和贵人勾结,夺走金铜,杀我灭口。小人急中生智,想起曾经劫杀过一个从王家灭门案中逃出的书生王柯,冒用他的名字去诏狱自投罗网,诏狱见我身形年纪都对得上,还有王柯带走的王蟒书信,就把小人收监在诏狱中,留小人一条性命……”
“你说的夺走金铜的贵人是谁?”萧邈问道。
韩胡子目光在堂上逡巡,似乎有所惧怕。
“小人不敢说。”
“朕在这里,你说就是。”天熹帝淡淡道,他身边段长福见韩胡子不敢开口,骂道:“蠢货,圣上金口玉言,你老实招了,也许能免你一死。”
韩胡子大喜过望,仰头看向堂上,伸手指向赵王,眼中满是复仇的快意。
“就是他!”他大声嚷道:“我的朋友给我安排见的贵人就是五皇子赵王,酉时从王府后门进去,夺走我的金铜,还要半夜杀我,还好我早有提防,逃到诏狱。万岁明察,小人句句属实,如有谎言,天打雷劈!”
“你放屁!”赵王终于忍无可忍,跳起来大骂道:“本王根本不认识你,休想血口喷人!”
叶娉婷比他反应快得多,早认清现在是什么情况,直接在天熹帝身前跪下,求道:“父皇明鉴!儿媳和王爷从来不认识什么韩胡子,这一定是人栽赃陷害,我们夫妻的冤枉,苍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