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归乐》乱聿

11、忘川之水

　　浑浑噩噩的，他跟着女鬼走向浓雾深处。渐渐的，眼前便什么都看不清了，既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将去何处。

　　他慌乱地伸出手去，不多久，冰凉的触感便从他手上传来。

　　“这边。”

　　像是被牵引着一般，他未有主动想要迈开步子，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往前走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只听那女鬼说了声到了，便才停下来。

　　女鬼轻声叹口气，不知蘸了什么东西点在他额头上，他这才清醒过来。

　　“无法进入轮回的魂魄会聚在这里。”

　　他喜出望外，连连道了谢便急不可耐地去找那猫妖了。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竟也聚集着许许多多残缺的魂魄，他一个一个地找，又一个一个地发现都不是。

　　“夜来！夜来！”

　　这里实在是太大了，他像只瞎了眼的蚊子，窜来窜去都找不着自己要找的那只猫。

　　“夜来————！你到底在哪儿啊，可别……可千万别变成雾了……”

　　若是他已然变成这里的雾，那他又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望息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随后又像是觉得丢人一般狠狠擦了眼泪。

　　如果找不到令遇，那他也不回去了，也在这个鬼地方把自己耗成雾算了！

　　“夜来！你快出来啊！你不是还要陪我去报仇么，你快给我出来！”

　　一个猫影从远处慢悠悠地晃过来:“别叫啦，大老远就听见你声音。爷爷我是猫，你去扒拉那些个人的魂魄做什么。”

　　“夜来！”他兴奋地跑上前去抱起那只猫，连连将它摁在怀里来回揉着，“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狗崽子，你来这里作甚？嫌命长了是么？”

　　“我当然是来找你了，你说你不好好呆着非要去折腾那些地精，这下好了，把自己折腾到阴间来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话这么多了，我以前怎么不知你是这么聒噪的小子。”

　　“我这不是担心你么。”

　　“令遇。”站在不远处的女鬼终于开了口。

　　望息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哪是什么女鬼，分明也是一只猫罢了。

　　令遇沉默地看着它，它往前的步子便顿住，迟疑了片刻也没落下下一步。

　　“没想到连你都死了。”令遇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也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护住猫妖一族。”

　　望息只觉得怀里的猫抖了抖，随后一发力从他怀里跳了出去落在地上，慢慢走近对面那只猫。

　　它们用头蹭了蹭彼此。

　　当年山妖王将令遇的尸身赏给下属，便被谋月给偷了出去。后来此事败露被山妖王知道，于是便一掌劈死了它，又将猫妖们全都残虐致死。

　　只是谋月那时候还在庆幸，好歹，是给令遇留了一线生机。

　　“你快跟他还阳去吧。”

　　“你呢？”

　　“我的肉身早就腐了，还怎么还。倒是你，既然刚来不久便兴许还有得救。”

　　望息走过来蹲在两只猫跟前，略带着些难过的神情:“姐姐，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你对着一只猫叫姐姐？”

　　令遇忽然觉得这小子不愧孟照升的儿子，有那么一点孟照升的傻劲儿了。

　　“不对，按辈分你得叫声姑姑才是。”

　　望息不理它，怎么都变成鬼了还满嘴疯话。

　　“找到了！小子，不想还阳就随我们去地府报道，还能早日重入轮回去投胎！”

　　这次追来的鬼差由原先的两名变成了一整队，细细数来……哪还有时间去细细数。他一手提起一只猫抱在怀里就开始没命地跑。

　　“快快往右边跑，它们要追上来啦！左边来了一个，快躲开！主意脚下，别摔了。”在望息怀里高声指挥着的令遇显得格外兴奋，眼里都透着光。那些鬼差越是追得紧，它便越是开心，好几次还故意让望息朝鬼差跟前跑。

　　都落得这般田地了，它倒是还有心情闹。

　　“令遇你……”谋月无奈地看着它。到如今还能见得令遇这般高兴，仿佛是未曾敢想的心愿突然被老天爷实现了，让她鼻子发酸。

　　上一次见他这么开心，还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已是她上辈子的事了。能在化为尘雾前再见一次，便已然是莫大的奢侈。

　　“后面有钩子来啦，狗崽子你快躲开！”

　　“我往哪儿躲啊？！”

　　“旁边有条河，跳进去！”

　　“我没看见什么河！”

　　“在你左手边，快跳啊！给我闭眼跳！”

　　谋月看了看令遇说的那条河，刚察觉到不对想要阻止，望息便已经一咬牙侧身撞过去，直接掉进河里，噗通。

　　鬼差们追到河边，看了看，纷纷散去。

　　“快上去！”谋月咬着望息拼命往河边游去，“这是忘川水！”

　　忘川？似乎有些熟悉，嗯——对了，老地精说过让他别掉进忘川。

　　可是已经太迟了，这忘川像是有意阻拦，他们只能泡在水里看着岸边渐渐消失。

　　忘川里的水，会载着所有掉进来的魂魄往两边流去。一边是已死之魂该去的地府，一边是未死之魂该去的阳间。

　　本是紧紧抱着那只猫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松开，像是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们使劲拉扯分开。

　　“夜来！”望息拼命去抓住令遇的两只猫脚。

　　令遇却是笑笑:“行了狗崽子，你回人间去吧。”

　　“我不！”

　　“松手。难不成你这么快便想去投胎了么，大仇还报不报了？”

　　“报！但是你得和我一起！”

　　望息死死拽着令遇的猫爪子不放，令遇无奈地看着他。若是可以，它又何尝不想随他一起回阳间去呢，可是这忘川水已经认定它是死灵了么，那便说明它的阳寿早就尽了。

　　一个生灵与两个死灵。忘川水终究还是认为两个死灵比较重要，于是渐渐的，望息便被带着一起缓缓滑向地府。

　　察觉到水流的变化，令遇突然便急了:“你赶紧给我松手！滚回你的阳间去！”

　　“我——不——！”他拼命蹬着两条腿儿想将令遇和谋月都带回阳间。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令遇，我一直在等你，想着有一日你下来了，我再好好向你道歉。原本我以为……可能再也等不到了，没想到上天可怜，不仅给了我这个机会，还再次给你指了条生路。”

　　“你说啥？”爪子被扯得生疼的令遇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谋月。都快要被这狗崽子撕成两半了，她怎么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

　　“我终于明白等你的意义是什么了，令遇，你随他还阳去吧。”

　　谋月甩开望息的手，运转起所有魂魄的力量。她生前是妖，灵魂中也自然蕴涵着与人不同的力量，这是她以魂为代价的力量。

　　“谋月你要做什么？！住手！”

　　“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忘川水以她为中心卷起了漩涡，漩涡的推力与水流相抵，终于不再将他们拖向地府，而望息也趁机再次将令遇拖回怀里。

　　“你疯了是不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谋月你给我住手！我让你住手！”

　　“令遇，对不起。”

　　忘川开始逆向流转，带着望息和令遇渐渐漂向阳间，而谋月，已然化作这里的一滴水，不复存在。唯有那将他们推出忘川时，眷恋地黏在令遇身上的一片碎魂，替她继续守护。

　　她有一件谁都没有告诉的心事。这件事就像断在胸口里的刀一般，折磨了她许多年。

　　其实当年，将孟照升引向山妖圈套的正是她。她看着山妖们将孟照升耍得团团转，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畅快，甚至时不时还会帮上一手。本来只是个乐子，只是报复这些将她心爱之人害死的修仙正道罢了。

　　她从未想到，在她走了之后令遇会动手杀了那几只山妖。她更没想到，令遇在杀山妖的时候会被她带回来的口粮看见。那口粮趁着她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时逃走，向山妖王报告了这一切。

　　说到底，这一切不都是因为她么？因她爱上一个人类，因那人太傻在高喊着斩妖除魔的正道人士面前袒护自己。

　　于是为了让她逃走，他死了。

　　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她早已想不起那人的模样，却深深记得令遇被吸食魂魄时的情景。

　　现在好了，她终于……赎罪了。

　　望息还想着要回去救谋月，令遇趴在他怀里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走。许久了，他才将手搭在望息肩上:“别喊了，我们走吧。”

　　“……嗯。”

　　望息搂着已化为人形的令遇踏上了回阳间的路。

　　这一次……真是把自己坑大了，早知道，便不去吓唬那小地精了。

　　再睁开眼时，他只觉得自己趴在了一坨散发着肉香的东西上，仔细闻闻，才想起这是望息身上的味道。而他此刻正是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势躺在他胸膛上。于是他起来，却嗙地一声撞到了脑袋，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才发现他们正处于相当逼仄的地方。

　　敢情那老地精是准备将他俩给埋了？

　　他刚想再次起身便被望息一把搂在怀里:“太好了，我们都活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和姐姐说声谢谢……”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别哭了，不是还有我么。”

　　“……嗯。”

　　“你呀，就没想过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就为了救我这条早就已经半死不活的命，这是闹着玩儿的么？”

　　“我没想那么多，就只盼着你能活过来。”

　　令遇笑了笑:“小狗崽子，算你还有点良心，不枉我辛辛苦苦将你养大。”

　　“那以后……”他突然收声，硬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以后怎么？”

　　“没什么。”

　　现在的他还没有本事说出下半句，但总有一日，等他真正的长大了，能保护令遇了，他就会说。

　　“唉，孩子大啦，有心事都不跟我这个当爹的说了。”

　　“你不是我爹，我也把你当成我爹过，你就是你。”

　　“我白养你这么久了，你是白眼狼不是？”

　　“不是。”

　　令遇叹口气，心中有些憋闷。或许这崽仍是有些怨他的，怨他害惨了东光一阁，才让他落得个一出生便成了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