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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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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谨言沉默。
血鸢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话,便躬身退下。四个侍女也鱼贯而出,门轻轻合上。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新换的被褥柔软温暖,新换的衣裳料子细滑,新换的灯光明亮柔和,新换的熏香清雅宜人。
一切都很好。
除了那四根锁链。
白谨言坐在崭新的榻上,穿着崭新的衣裳,盖着崭新的被褥,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
雨后的天空很干净,蓝得像刚洗过的琉璃。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洒下来,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很美。
可这美,是锁在笼子里的。
他缓缓抬起手,手腕上的红痕在晨光里清晰可见。新衣裳的袖口很宽,轻轻一拉就能遮住,但他没遮,就那么露着。
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像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烙印。
像一道,划在他和傅君卓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他闭上眼睛,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可他只觉得冷。
—
楼下。
傅君卓站在回廊里,仰头望着顶层那扇窗。
血鸢走过来,躬身:“帝君,东西都换好了。”
“他怎么说?”
“仙君问您在哪?属下按您的吩咐说了。”
“然后呢?”
“然后仙君沉默了。”
傅君卓点点头,转过身,沿着回廊慢慢走。
雨后空气清新,梅林里的花瓣被打落了不少,红红白白铺了一地。
“血鸢。”他忽然开口。
“属下在。”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血鸢沉默片刻:“属下不敢妄议。”
“是不敢,还是不想?这三百年来,所有人都说我错了。说我欺师灭祖,说我丧心病狂,说我该千刀万剐。我自己也知道我错了,可我改不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梅林深处。
“就像一个人饿了,他知道偷东西不对,可他忍不住。因为饿,是真的会要人命的。”他低声说,“我这心里,也饿了三百年。饿到看见他的时候,连理智都不要了,只想把他锁起来,藏起来,谁也看不见,谁也抢不走。”
血鸢垂着眼,没说话。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傅君卓转头看她,“你心里没有这种饿。你跟着我,只是因为我要你跟着。简单,干净。”
血鸢抬起头,看着他,“帝君错了。”
“嗯?”
“属下心里也有饿。只是属下的饿,和帝君不一样。”
傅君卓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
“是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牢笼,关着自己最想得到又最怕失去的东西。”他摆摆手,“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血鸢躬身退下。
傅君卓独自站在回廊里,望着顶层那扇窗。
阳光正好,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他就那么站着,许久,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接住从檐角滴落的积水。
水珠冰凉,砸在掌心,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握紧拳头,水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地上,很快干了。
什么都留不住。
就像有些东西,越想抓紧,越抓不住。
他松开手,转身,沿着回廊,一步一步,往深处走。
—
日子像滴在石板上的水,一滴,一滴,慢得令人心慌。
傅君卓依旧没上顶层。
每日晨昏,血鸢会准时送饭送药,四个红衣侍女会按时更换寝具、打扫屋子、添香剪灯,一切都按部就班。
白谨言也依旧坐在那张榻上,望着窗外,从日出到日落,从晴到雨,再到晴。他不说话,不看人,也不动。除了必要的时候,比如吃饭,比如喝药,比如……如厕。
那是第九天下午发生的事。
血鸢送晚饭时,白谨言没动。饭菜摆在榻边小几上,热气渐渐散了,油花在汤面上凝成白腻的一层。
血鸢垂手站在一旁,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低声问:“仙君不用膳?”
白谨言没应。
血鸢顿了顿,没再问,转身退出。门合上时,她听见榻上传来极轻的一声:“换人。”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白谨言依旧望着窗外,那句话轻得像自言自语,但她听清了。
换人。不是不吃饭,是要换人送。
血鸢下楼,在回廊里找到傅君卓。他正坐在梅林边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在看,目光落在远处海面上,一片空茫。
“帝君。”血鸢躬身,“仙君不用晚膳。”
傅君卓眼睫颤了颤,没回头:“为什么?”
“没说。”血鸢停顿了一下,“但仙君说……换人。”
傅君卓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发白,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起身,将书卷随手扔在石凳上。
“我去。”
他上楼时,脚步很轻,推门进去,屋里已经点了灯,暖黄的光晕将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
饭菜还摆在小几上,已经凉透了。
白谨言坐在榻上,姿势没变,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傅君卓走到榻边,在锦墩上坐下,看着那一桌冷掉的饭菜,又看看白谨言。许久,他开口,声音有些哑:“师尊不吃?”
白谨言没应。
“不合口味?”傅君卓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清蒸鱼,送到白谨言唇边,“这是东海新贡的银鳞鱼,肉质最嫩的时候。师尊尝尝?”
白谨言偏头避开。
筷子停在半空,傅君卓盯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那师尊想吃什么?”他放下筷子,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压抑的颤抖,“只要你说,我立刻让人去做。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这世上有的,我都给你弄来。”
白谨言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不用。”
傅君卓脸上的温和一寸寸碎裂。他盯着白谨言,盯着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盯着那张苍白却依旧清俊的脸,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灼热,滚烫,几乎要将他烧穿。
“不用?”他的声音拔高,“那你想怎么样?绝食?等死?用这种方式逼我放了你?”
白谨言看着他,没说话。
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锋利,割开了傅君卓最后那点理智。他“唰”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榻沿,俯身逼视着白谨言。
“你说话!”他低吼,眼睛赤红,“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告诉我!只要你说,只要你肯说一个字,我就……”
“就怎样?就放了我?就解开锁链?就让我走?”
傅君卓怔住。
“你不会。”白谨言看着他,“傅君卓,你做不到。你心里那点念想,那点疯,早就把你捆死了。你放不开我,就像你放不开你自己。”
然后,他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的疲惫:“所以别问了。问再多,结果都一样。”
傅君卓盯着他,想发怒,想砸东西,想把这间精心布置的屋子拆了,想把眼前这个人揉碎了吞进肚子里,这样他就再也逃不掉,再也说不出这么伤人的话。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眼睛赤红,呼吸急促,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许久,他缓缓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然后转身,走到门边。
手碰到门框时,他停住。
“饭菜我会让人热了重新送来。”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师尊多少吃一点,身子要紧。”
说完,他推门出去。
门合上。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级,一级,渐渐远去。
白谨言坐在榻上,听着那脚步声消失,然后归于寂静。
他缓缓垂下眼,看向腕上那圈暗红的烙印。暮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烙印上,将那暗红色镀上一层金边,像某种诡异的装饰。
很美。
也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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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饭菜终究还是没吃。
傅君卓没再上来,血鸢也没来。饭菜在榻边小几上摆了一夜,从热到冷,从香到馊,最后被清晨的阳光照出一层油腻的光。
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
白谨言开始绝食。
不是激烈的、昭告天下的绝食,是沉默的、无声的。
饭送来,他不动。药送来,他不喝。四个侍女跪过,血鸢在门外徘徊过,傅君卓在楼下站过整夜,但他就是不开口,不动筷。
第十一天清晨,血鸢推开顶层房门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馊味。榻边小几上,三天的饭菜堆在一起,已经长出了霉斑。
白谨言仍坐在榻上,但脸色更苍白了,嘴唇也干裂起皮。
血鸢站在门口,看了他很久,然后转身下楼。
她在梅林深处找到傅君卓,他正站在那株最老的梅树下,仰头望着枝头残存的几朵花。
“仙君三日未进水米。”血鸢说。
傅君卓没回头,许久,才开口:“他……怎么样了?”
“很虚弱,但背脊还是直的。”
傅君卓笑了,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悲凉。
“是啊,他永远是直的。宁折不弯,宁死不屈。”他转过身,看向血鸢,眼睛红得吓人,“你说,我是不是该佩服他?”
血鸢垂着眼,没答。
傅君卓也不需要她回答。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去热碗粥,要最清淡的白粥,什么都不加。再温一碗参汤,要长白山百年老参,文火慢炖六个时辰的那种。”
“帝君……”
“我去。”傅君卓的声音很轻,“这次,我去。”
他上楼时,手里端着托盘。一碗白粥,一碗参汤,都还冒着热气。推门进去,屋里那股馊味更浓了,混在清雅的熏香里,格外刺鼻。
白谨言仍坐在榻上,闭着眼,听见开门声,依旧一动不动。
傅君卓走到榻边,将托盘放在小几上,然后坐下。他拿起那碗白粥,用玉勺轻轻搅动着,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的脸。
“师尊。”他的声音很轻,“喝点粥吧。”
白谨言没动。
傅君卓也不急,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就一口。喝一口,我就走。”
白谨言依旧闭着眼。
勺子停在唇边,热气拂在他干裂的肌肤上。傅君卓的手很稳,就那么举着,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粥的热气渐渐散了,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膜。傅君卓的手依旧举着,眼睛盯着白谨言,盯着那张苍白消瘦却依旧冷硬的脸,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碎裂。
终于,他放下勺子,将碗搁回托盘上。然后端起那碗参汤,依旧舀起一勺,递到白谨言唇边。
“那喝口汤。”他的声音更低,更哑,“就一口。”
白谨言依旧没动。
傅君卓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勺子里的汤晃了晃,洒出几滴,落在白谨言胸前的衣襟上,洇开了深色的斑点。
他盯着那几滴汤渍,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放下勺子,将碗也搁回托盘上。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一个平稳得近乎残忍,一个压抑得近乎崩溃。
许久,傅君卓轻声问:“师尊,你到底要怎么样?”
白谨言终于睁开眼,看向他,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要你放了我。”
傅君卓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笑了。
“除了这个。除了放你走,其他的,我什么都答应。”
白谨言也笑了。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傅君卓盯着他,盯着那张闭目不语的脸,胸腔里翻涌的东西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站起身,双手攥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睛赤红,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兽,走不出去,也撞不破。
许久,他缓缓松开拳头,弯腰端起托盘,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背对着榻上的人。
“我会让人每日送饭送药。你吃不吃,喝不喝,是你的事,但我会送。一直送,送到你肯吃为止。”
他略微停顿,补了一句:“锁链不会解。除非你亲口说,愿意留在我身边。”
说完,他推门出去。
脚步声渐远,消失在楼梯尽头。
白谨言坐在榻上,听着那脚步声远去,然后归于寂静。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腕上那圈暗红的烙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烙印上,将那暗红色照得有些刺眼。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那圈烙印。
很疼。
但更疼的,是心里那点还没死透的东西,那点叫做“师徒之情”的东西,那点三百年前种下、如今早已扭曲变形却依然苟延残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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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天,白谨言依旧没吃。
傅君卓站在顶层门外,手里端着托盘,站了整整一炷香。
门缝里透出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低头看着托盘里的东西,一碗熬得浓稠的药膳粥,一碟清炒时蔬,一盅炖了六个时辰的鸡汤。都是按着白谨言从前的口味做的,清淡,讲究。
可门里的人不要。
他的手开始抖。
不是气的,是别的什么,一种他从三百年前离开师门那天起就熟悉的东西——恐慌。那种抓不住留不下、眼看着什么东西要从指缝里溜走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