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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民国山海罪浮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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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宿的住所是一座小阁楼,阁楼修了有四五米高。
牧宿像往常一样出去给那些“达官贵人”唱戏的时候,北浮生一个人爬上了最高层。
他低头向下面看去,一些西餐厅、报社、歌舞厅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夜幕中黄包车夫撩起汗衫等待客人的招呼。小孩子举着风车迎风跑去,落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容。
北浮生伸着身子向外边看去,想找一两个自己熟悉的人影。
赌坊因他被设计抢走之后,他三个哥哥消失了不假,那些小弟竟也一个也看不到了。
北浮生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挂在阁楼是,自己却浑然不觉。牧宿大汗淋漓的跑了上来。
“北浮生!”
牧宿狠狠地扑向北浮生,抱住了北浮生劲瘦的腰身,将北浮生从栅栏上拽了下来。
北浮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他伸手推开了牧宿,感觉到自己臂膀处有湿润的水意,北浮生看向牧宿那双戏妆未卸全的眼睛周围被泪意打湿,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寂静的阁楼上秋风瑟瑟地吹,吹得屋檐上的风铃叮铃铃地响,吹得面前的人模糊不堪。
那时冷心冷情的北浮生久违地心中冒出了一丝怜惜,将牧宿搂在怀里,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
牧宿噙着泪,哽咽道:“我以为你要……”
听到这话,那时候北浮生莫名烦躁,心里闷闷地。见牧宿心绪缓了过来,就放开了他,兀自起了身。
牧宿擦干了眼泪,看到北浮生拖着缠了纱布的腿站起来向下走去,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牧宿跟在北浮生身后,“你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一个人站在那里有多害怕。”
牧宿的母亲就是在这个阁楼上一跃而下,从血肉里渐出的鲜红铺满了他的记忆。
他害怕。
害怕地要死掉了。
北浮生更觉得浑身不得劲了,他不明白牧宿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热情,他回忆了又回忆,也没发现前半生和牧宿有什么联系。
他问:“你害怕什么?”
牧宿的哽咽顿住了。
“我……我……”他涨红了脸,第一次没有那么能言善辩,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嗓子眼里是一个字也冒不出来。
牧宿终究是没有回答出这个问题。
又或许牧宿说了什么,只是那天阁楼的风声太大了,北浮生什么也没听到。
后来只记得北浮生硬巴巴地说了一句,“这该死的晚霞,真他娘的好看。”
两人之间的氛围才渐渐正常起来。
北浮生想到那时的场景,撩了撩牧宿额间的碎发,看着牧宿不断闪烁的表情,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牧宿心脏跳得更快了。
“我们小时候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北浮生挑了挑眉,“什么时候呢?”
牧宿垂下了眸光,低声道:“四岁的时候。”
“我小时候是黄头发,而且不会说国语,那个院子里的小孩都打我骂我,骂我是洋狗。都有人不喜欢我。只有你不会。”
北浮生突然哽住了,他喉咙里像是有一万根针在扎他,他说不出一个字。
小时候不理人是因为他见证了哥哥们的死亡,他不愿意接触这个世界。
他甚至对牧宿一点印象也没有,但牧宿却记了他一辈子。
那份小时候没有实名的保护,牧宿却用生命践行了一生。
上辈子,牧宿死前,他们见的最后一面,牧宿面对的仍旧的是北浮生毫不在乎的臭脸。
在上辈子,他也是不喜欢牧宿的。
北浮生眼眶变红了。
察觉到北浮生情绪不对,牧宿有些无措,无意识地攥紧了北浮生的衣袖。
北浮生伸手将牧宿揽在了怀里,他紧紧禁锢住牧宿,恨不得将牧宿揉进骨血里。
他终于明白,他重生的意义,或许就是为了牧宿。
上辈子的北浮生不知道为什么牧宿要庇护他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或许上辈子那天他追问下去,牧宿就会说清楚,然后他后面也不会那样对牧宿了。
说来可笑。
他没把小时候的事情当一回事。
有些人却当了真,记了两辈子。
那天两人决定离开沪市的时候,国内的形势越发严峻。牧宿带着北浮生一路南下,向着没有势力争斗的地方而去。
两人的开销不大,但也不少。
牧宿每天晚上会出去一会儿,然后带回来大包东西。
北浮生安安静静地等着牧宿。
那时候的他更多时候像是个局外人,因为他觉得牧宿接近他是有什么任务,于是他冷漠地看着牧宿忙忙碌碌,偶尔眼中噙着淡淡的讽意。
他们在一座村子里定居了下来。
村子里的人都很贫穷,但都很淳朴。
牧宿早年和父亲学会了木雕,他在村子卖这些小玩意,生意也还看得过去。俩人过得算是惬意,但俩人心中都藏着事。
牧宿发现北浮生到了村子里后更不愿意和他说话了。
北浮生对村子里的那些狗都比对他好。
他以为北浮生喜欢小狗。
晚上吃过饭后,他带着些笨拙地将这几日雕得一个小狗木雕,送到了北浮生面前。
北浮生看都没看就拂手就木雕砸在地上。末了,还低低骂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声脏话。
木雕小狗纤细的四肢被地上的青石板磕出了些碎屑,显得有点可怜。
牧宿曾经还在为组织卖命时,被那些人捧为了名动租界的戏伶。
众人以能求得他梨园中的一票为荣。
只有北浮生听到他的消息时眼睛眨也不眨,他夜以继日以地逗弄角落里的小乞丐为乐。
给他们吃食,喜欢被那样一群人捧着,在他身旁夸他。
他身边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
都是那些只为了活着而奔走的人。
但他也会狠毒地踢走在他的赌坊里没有钱还想赌的人。
恶狠狠地打断那群禽|兽不如,烂赌成性的堕|落之徒的腿。
牧宿觉得,北浮生是那样肆意无畏,纯真善良。
就如同小时候一样,只有他这种可怜人围绕在北浮生身边。北浮生是光,是黎明永不败落的曙光。
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让他害怕的东西。
牧宿觉得北浮生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人。
但此刻,他感觉到了北浮生对他的巨大恶意。
他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牧宿看着北浮生棱角分明的俊秀脸庞:“为什么?”
“你又是为什么”北浮生恶劣地笑了。
这是牧宿第一次见到北浮生笑,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却又像在海里溺水,炸开了一连串的气泡,牧宿快要喘不过气来。
北浮生那天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北浮生果然开口了,“你在我身边得不到什么,我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牧宿带着一丝侥幸地问,“那天,你到底听到了多少?”
其实北浮生没有听到了多少,只是隐约听到了几个词,“船长”,以及“想他死的人多了去了”,他猜到应该是他霍家人的身份暴露了。
看着北浮生陷入深思的面孔,在那一瞬间,牧宿终于明白了什么。
北浮生睫羽动了动,说道:“我听到了你是船长?”
“我不是一问三不知,也不是事事不在乎。你往日在梨园时我就发现你的一些言论格外激进,同时你善良温和,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
“而我呢,从出生起就陷在一滩烂泥里,这个世界像你这样的人不多,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如果你仅仅是因为同情,可怜我,大可不必。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救不过来的。而且我也不愿被人可怜。”
牧宿噎住了,他没有想到北浮生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舌尖抵住上颚,干巴巴地执拗吐|出一句话,“我才没有可怜你。”
牧宿想。
这个世界上。
谁都没有资格可怜北浮生。
那天两人不欢而散。
北浮生依旧住在这个村子里,牧宿也没有离开。
尽管那天两人已然表面分裂,但牧宿依旧对北浮生格外照顾。
他像是自己的家人一样关心他,照顾他。
北浮生再没有说过感谢的话,经常臭脸对他,但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牧宿。
或许牧宿就是这样烂好心的人吧。
但他没想到,后来没有了牧宿的烂好心的日子自己却是觉得有点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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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里缓慢的时光没有延迟战火的残酷烧来的时间。尽管这里是争夺甚少、枪烟绝迹的南方,仗却也是越打越多,越打越狠。
北浮生看着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去外面走了一趟,想起了出门在外的牧宿,便随意救回了一个被炸伤了腿,倒在路边的士兵。
士兵告诉他,打仗的军阀是霍海军和江文石。
江文石雄据山西一带,是山西的霸王虎,和占据东北的霍海军是死对头。
听说霍海军的儿子逃到了西南,就打算抓住他好威胁一番霍海军。
只是没想到霍海军来得比江文石快多了。江文石被埋伏了,损失了不少,两人便正式对上了。
北浮生对自己这个名义的父亲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久了还惦记着他,在找他。
最近牧宿不知去了何处。
不久后,北浮生听到了一个另他震惊的消息。
牧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霍海军的儿子。
莫说牧宿在沪市那么又名,霍军明知牧宿的身份,就算不知,凭他的身份也能查得到。
北浮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凭借前几年给自己包扎上药的本事,救回了很多因为战争波及到的人。
后来听说江文石和霍海军打完了,江文石被霍海军赶回了山西。
他以为终于能见到牧宿了。
北浮生想问个明白,为什么牧宿要去冒充自己。
打听清楚了霍家领地的方位,北浮生有些忐忑不安地向那边走去。
此去经年,他已大变了模样。
他的父母应该是不认识他的。
霍家临时租借的领地是这儿有名的公馆。处在郊区附近,周围人烟稀少,铁栅栏的门外有一些士兵守在外面。
北浮生远远看过去,正筹算着怎么进去找牧宿,就看到大门打开了。
里面驶出一辆墨绿色小轿车。
牧宿和霍海军都坐在里面,两人其乐融融在交谈着什么。
那时候北浮生看着这番场面,就没有去打扰。
他以为牧宿接近他就是为了取代他。北浮生的确猜对了,但后来的真相给他最可笑的一巴掌。
此取代非彼取代,牧宿似乎参与了一个行动。后来他以霍海军的儿子的身份离开人世,再也没能回来。
那天是北浮生上辈子最后一次见牧宿。
也是他如今回想起来最后悔的一天。
北浮生回忆到这里,将牧宿抱的更紧了,他深深埋进牧宿颈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