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王国》南宫云奕

2、我的自白

　　当然，我不是一个天生的坏人。在踏入地狱之前，我还是想为自己变成恶魔这件事辩解一番。
　　我的理想和抱负，我的宏图壮志，为人类社会所不容。我身材矮小，家里没钱没势，在人间，我只能被社会规训，被人欺负，做一个木讷的书呆子，平平凡凡过一辈子。
　　但如果进入地狱，我便是自由的，我将拥有无限可能。
　　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五年了，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所以，我决定做一些改变，换个活法。
　　我这个人，精神空虚，性格冷漠，脑子里只有知识，只有逻辑和理性，莫得感情，从来没有把任何人当过朋友。
　　我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一直考第一名，可我知道，所有人都只在乎我的成绩，没有人真的关心我，理解我，喜欢我这个人。
　　我被人欺负、被人嫉妒、被人侮辱和谩骂，可我没有力量。
　　他们在背后议论我，污蔑我，诋毁我，嘲讽我，说我笨，说我怂，说我脑子不好使，说我是疯子。
　　我终于懂得了人言可畏，懂得了何谓流言，何谓偏见。
　　有些人想要教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们说，你怎么连撒谎都不会呢？
　　可我不想说谎，我想要真实。
　　不管世人怎样看我，我也要做我自己！
　　他们说脏话骂我，可我不想说脏话骂回去。这背后的道理很简单，可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做。
　　狗咬你一口，你要咬狗一口吗？
　　如果不咬，你就是温顺的、任人欺负的绵羊；如果咬了，你就会堕落成兽。
　　我看到，人们为了不被欺负，全都堕落成了兽类。
　　说脏话只是个小小的例子，却折射出了整个世界。
　　为了战胜暴力，人们不得不使用暴力，成为暴力的化身。
　　为了战胜邪恶，代表正义的一方不得不使用邪恶的手段。
　　所以，暴力从来都没有被战胜过，邪恶也从来没有被战胜过。
　　“系统性的暴力压倒所有人，系统中的人习惯了这种暴力，一部分人借助这种暴力驱使他人，更多的人在麻木中疲于奔命。”
　　我常常想到《三体》中的“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
　　想要对抗暴力，除了以暴制暴，似乎没有别的办法，放弃了暴力就放弃了反抗，放弃了动物性，也就放弃了生存。生存本身就是一场犯罪，想要消除人类社会中的系统性暴力，唯一的方法就是抹除人类自己。
　　遗憾的是，生存和发展是人类的本能，人类文明不会抹除自身。
　　一个人的时候，我审视自己的生命，发现那里只有几个女性的面孔和声音。
　　那是我生命中遇到的最美丽、最珍贵的东西。
　　如果从她们身上总结出一种共同的特征，也许是——善良和同情。
　　男人的内心深处是恶，很多女人也一样。
　　但有一些女性却不一样，她们温柔，知性，不会居高临下地蔑视你，不会看不起你，不会急着否定你，急着教你做人。
　　剩下的人留给我的印象，要么是一句脏话，要么是一团欲望，要么，是一道深深的创伤。
　　我看到，人们毫无目的地来到这个世界，遵循着一套既定的规则，追求着什么，相信着什么。当这套规则不适用时，为了不失去生活的意义，他们会自己欺骗自己，给自己重新制定一套规则。
　　金钱、名誉、成功、健康、爱情，似乎没有这些他们就难以得到快乐，但是当他们得到了这些，又会感到空虚。
　　人们用不同的方式填补空虚，掩饰自己的创伤，掩饰内心的恶。有的永远在装好人，有的永远傲慢，有的则谎话连篇，总在阿谀谄媚、世故圆滑、虚张声势、勾心斗角、争强斗狠……
　　它们像动物，像一只只爬虫，让我直犯恶心，实在爱不起来。
　　可是，人啊，总得爱点儿什么，爱上一个人，或爱上一份事业，不然活着多没意思！
　　但我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这当然不能怪我。
　　一个没有被爱过的人，又怎么能学会如何去爱呢？
　　我只记得，连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背叛我、辱骂我、伤害我，他们不相信我，看不起我。他们嫌我软弱，嫌我懦弱，嫌我畏畏缩缩，嫌我犹豫，嫌我纠结，想让我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兽！
　　在我最孤独、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你们所谓的爱在哪里呢？
　　在我抑郁症发作，精神崩溃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瘫坐在操场的球门旁，哭成了泪人，脑袋昏昏沉沉，头痛欲裂。我双手抱着头，感觉脑子快要炸开了。
　　那晚过后，我的头发白了。
　　之后我就那样连续哭了好几天，白天在课上默默流泪，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静静痛哭，心如刀割，辗转反侧。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我想，可能因为我是个失败的男生吧，家里没钱，长得不高也不帅，如果我是个漂亮的女生，肯定会有人来安慰我的。
　　可他们为什么愿意安慰女生？还不是因为女生对他们有性价值？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满足内心肮脏的欲望？
　　恶心，人类真的恶心。
　　我发在朋友圈的、微信群的求助，那些悲观消极、极端的话，或是发给最信任的朋友的求助，只是被当成发疯、敏感脆弱，永远不会被人理解。一些善良的人给我一些线上的安慰，我领会了，但也很无力。没有人愿意给我打个电话询问我的情况，或者线下安慰我几句，给我一个温暖的抱抱。我不知道在这个时代，一个人想要发出求助信号、想要其他人担心自己、关心自己，要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呢？自残吗，站在楼顶吗？只会被骂矫情，会被人觉得想自杀又不敢自杀。
　　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人们只在乎自己的幸福，没有人关心你的死活。
　　Nobody cares about you.
　　They don't give a fuck about you at all.
　　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你忍受酷刑，连你心爱的人也会出卖你，所谓的爱情也经不住考验。
　　可笑又可悲的人类，我从你们身上感受到的，只有自私、冷漠和高傲。
　　你们就是一群没有爱的生物，靠所谓的自信活着，靠高傲和优越感活着。
　　哪有什么无私的爱、天然的爱？哪有什么博爱？
　　我早就看出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和付出都是有潜在的目的的。
　　如果不能获得任何回报，没有感恩、没有尊重，没有道德上的成就感，没有价值感，甚至反过来伤害自己、否定自己，那么，没有谁会为了他人的幸福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了他人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利益。利己是什么呢，自己想方设法从别人那里得到实际的好处，于是被别人讨厌; 利他是什么呢，想方设法让别人从自己这里得到实际的好处，于是收获了别人的称赞和喜爱。
　　很显然，利他之所以行得通，根本上还是因为利己，自己得到了道德上的成就感，他人也得到了实际的好处，于是表现出对利他者的喜爱与赞美。这样双赢的事，自古以来就是被歌颂的。但在我看来，对利他者的喜爱与赞美，是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现，着实让人恶心。哪天利他的人不利他了，他恐怕立马翻脸不认人，咒骂道：“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真是个自私自利、绝情的家伙。”
　　人们之所以喜欢利他主义的人，是因为都能从他这儿占到便宜。如果哪天占不到他的便宜，就该骂娘了。
　　大人们总说：“你要乖哦。”
　　可我偏不想听。
　　我的经历告诉我，这个世界是如此可怕，一旦你不符合他人的期望，一切都变了。做对了，给你糖吃，做错了，就会有一头恐怖的怪兽吃掉你，一步错，步步错，如履薄冰。
　　从谁那里赚钱，就要给谁当狗。从父母那里赚钱，就要给父母当狗，从老板那里赚钱，就要给老板当狗。
　　总之，人和狗一样，从主人那里获得食物，听主人的命令，受主人控制。
　　尊严这东西就是个笑话，每个人其实都是奴隶，而奴隶根本没有尊严。
　　失去的尊严不可能再夺回来，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一个人的时候，我审视自己的灵魂。发现那儿有一座彩色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乖巧可爱又听话的小孩，她有几分娇嗔，是个爱哭鬼，喜欢撒娇卖萌，总是依赖别人，她对所有的一切都表示顺从。
　　当我再往深处看，发现那里还住着一个反叛者，一个国王。他心比天高，放荡不羁，狂妄自大，反对一切现有的规则和秩序，可是他现在还没有力量，总是痛恨自己的渺小和贫乏。他努力奋斗，想要变强，想要往上爬，想要做主人。
　　于是我明白了，那个乖巧的小孩只是一层精致的伪装，用来提供现实的安全和利益，那个反叛者才是真实的我，是被压抑的我。
　　我又观察周围的人们，发现他们也有两副面孔，一副是温顺的，一副是桀骜不驯的。我看到有三种语言，人前的世故圆滑，人后的议论，沉默中不能说的真实。
　　我开始怀疑，究竟哪副面孔才是真实的，毕竟温顺的那副才存在于现实，或许桀骜不驯的那个只是阿Q，只是虚构出来聊以□□的幻想？
　　我忽然想到了这样一座监狱，这里的囚犯们整天吵吵嚷嚷，用力摇晃铁栅栏，声嘶力竭地喊着“不公平”、“放我出去”之类的话，典狱长非常心烦，于是想到一个好主意——他故意把监狱的围墙换成松软的泥土。囚犯们发现之后，晚上偷偷挖隧道，想要逃出去。为了不被发现端倪，他们都不吵闹了，表现得极为温顺，并且因为心中有了希望，劳动的时候也更加卖力了，典狱长满意极了。
　　有的囚犯一辈子也没挖通隧道；有的囚犯终于挖通了隧道，逃了出去，却发现监狱的外面还是监狱，只是风格不同罢了。
　　这个时代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座由绚丽的色彩和音符构成的监狱。
　　当极致绚丽的色彩取代了纯白，双眼被艳丽填满，当引起共鸣的音乐占据了大脑，灵魂随之起舞，人们仿佛直上天堂，内心却空空如也。那流下的眼泪，是悲伤、痛苦，还是矫情、不甘？是源于天真的理想还是烂俗的欲望？鳄鱼从不觉得自己的眼泪虚伪，哭诉之后，转身离去，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是的，他人只是猎物而已，只是满足自己欲望的工具。
　　我早就看出，这是一个人类集体趋向于自私的时代，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他人只是达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与机器无异。
　　人们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带来否定性的他者消失了，尊重的基础消失了，没有人会被尊重，人们只会尊重他自己。
　　这是一个恐怖的、地狱般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我早已四分五裂，没有了家。
　　有一天，我开始写小说。但我渐渐发现，就连我笔下的人物也是同质化的，他们想要表达的内容也是相同的。我失望地意识到，不论我如何探索，如何寻找，最终找到的，只有自己。
　　我恨这个世界，我憎恶人类，我憎恨他者，我感觉其他所有人都在否定我、反对我的存在。我反对他们的价值观，我讨厌他们说话的语气，我怀疑一切，反对一切……然而，每当我歇斯底里地争辩，换来的却是同样歇斯底里的辩驳，他们也不想被我否定自己的存在。
　　我想要消灭所有他者，可惜，杀人是犯法的。
　　虚伪的人类，虚伪的法律！
　　我喜欢《寄生兽》动画片里的那几句话：
　　“为什么除了我，其他人都这么能忍呢？人类原本就是互相残杀的生物吧。”
　　“大家明明都很嗜血……连自己的本性都认不清，还敢冲我说三道四！”
　　“但是我一眼就能区分出人类和怪物，也明白现在这世道是多么的扭曲。根本不需要怪物，人类本身就可以自相残杀，几千年来不都是这样吗？正是因为突然停止了杀戮，人口才会激增到70亿甚至80亿，再这样下去世界会爆炸的！”
　　坦率地遵循本能，或是通过道德和法律约束本能来做个“文明人”，究竟哪种人才是“真的人”？
　　是理性让人类与动物区别开来，有了人的尊严、价值，还是人类被理性驯化、束缚、压抑，变得虚伪，变成披着羊皮的狼呢？
　　互相竞争，互相争夺资源，互相折磨，互相忍耐，却依旧冠冕堂皇地、虚伪地坚守善良、道德、正义？为了维护人的尊严，反倒使每个人的生活都没了尊严。
　　人们恐惧战争、恐惧监狱、恐惧死亡，于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不只是核弹能毁灭人类，不只是□□的毁灭才是毁灭，随着生存空间、话语空间的不断缩小，当精神世界萎缩到一个极点，要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变成一台机器，退化成动物; 要么向外部爆发。
　　死亡如影随形，每个人最终都将灭亡。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