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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蔬菜、鸭子、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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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奶奶在傍晚提着锄头去小菜地翻土,那群吃得膘肥体壮的鸭子一个劲地嘎嘎叫,刚冒出头的小菜苗几乎全被糟蹋地不成样子,赶着鸭子的老汉手里抓着条拴着细绳的长棍,赶在翠奶奶跑来前,带着鸭群悠哉悠哉地回家。
而被糟蹋烂的菜地里,小白菜细软的根露在土壤外,架好的番茄架子被撞断,全都塌在一块儿。
“造孽啊造孽啊!哪个不长眼给我地搞成这样啊!我的菜呦!哪个坏东西啊!”翠奶奶扔掉锄头,气得直拍大腿。
她的生活里,种地几乎是最常做的一件事。家门前的两片菜地,她每每早起都要去转上两圈,看有没有生虫有没有病菜,挨着池塘的那几块,虽然离家里稍微远些,她也不曾落下,像照顾孩子一样去照顾那些蔬菜。
现下小菜地被弄成这样,连带着她的心血也一块儿被糟蹋,她没法不生气。
农村里没什么监控,翠奶奶连讨个说法都不知道向谁讨。她没什么能依靠的人,老伴走得早,孩子也不在身边,虽然有个孙子能护着她,而她却并不希望孙子时常替她出头。
她固执的希望陈锦在外人眼里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而不是村里的人一提到陈锦,就会说是那个打架打出名的,爸妈回来都不认得的孩子。
翠奶奶心事重重地扛着铁锹回家,陈锦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赶小鸡仔似地把陈锦和洛淅一块赶出厨房,自己坐到锅洞前烧火。
干柴被她粗糙的手折断,塞进烈火熊熊的锅洞中,她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将火烧大。
铁锅中炖着的白粥翻腾冒泡,粥里的红薯干被掰成小块,在熬煮的过程中吸满水分,变得饱满绵软。
陈锦和洛淅被赶出厨房,并肩站在院子里探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翠奶奶。洛淅轻碰陈锦的胳膊,小声问:“奶奶怎么了?”
“不知道啊,别是又被谁家占地了。你先去给大狸挖点猫粮,就罗山椽送来的那袋,看看大狸今天吃不吃,我去问问。”陈锦将洛淅支去楼上喂猫,自己重新钻进厨房,坐到翠奶奶身边。
他从翠奶奶手里抢过火钳,说什么也要帮着烧火,翠奶奶犟不过他,只好起身让位置。
“你和小淅等着吃饭就行,别老往厨房钻。”翠奶奶洗干净抹布,擦着锅沿边的粥渍,嘴里念叨着。
“你一个人干活累,我今天和小雨说,以后我来做饭给你们吃,你老人家多休息休息,大夏天的,别累中暑了。”陈锦将火钳搭在锅洞边,抬头看着翠奶奶问,“对了奶,你咋了,咋不开心啊?是不是那个李大爷又占你地了?”
“瞎说什么,老李都在医院了,占什么地。”翠奶奶说,“你小孩少管大人事,跟你们没关系。还有谁是小雨啊?小雨是你哪个新朋友啊?”
“怎么跟我就没关系了?你是我奶,我当然要照顾你。”陈锦后面本想直接说小雨就是洛淅,但转念一想还得给奶奶解释一大堆,索性就打着马虎眼揭过不提。
“行行行,你什么事都有道理。”翠奶奶虽然无奈,但听见孙子这么为她着想,心里头也很是高兴,露出笑容,眼角皱纹层层堆叠着,像一张旧报纸的折页。
陈锦笑嘻嘻地说:“所以奶你到底咋了啊?跟我说说呗,我都把小淅支走了,你偷偷跟我说,我保证不把你的秘密告诉小淅。”
翠奶奶掀开锅盖,蒸腾的雾气涌上,模糊她的面容:“我个老太婆能有什么秘密,赶紧喊小淅来吃饭。”
“他去给大狸喂饭了,待会儿就下来。”陈锦将锅洞内的火熄灭,拿好碗筷在锅灶边盛粥。
翠奶奶不说,他也不好追问。
老年人还是很爱面子的,和年轻人一样,有秘密有脾气,总是如此。
洛淅抱着大狸下来时,翠奶奶端着碟切好的咸菜正往堂屋走。翠奶奶见着他,笑眯眯地说:“小淅宝啊,快去端粥,小锦给你盛好了。”
“好的奶奶,我这就去。”洛淅应声,转头向厨房走去。
小厨房的锅灶边摆着两碗满到快溢出来的红薯片粥,陈锦正在拿毛巾垫手,准备端起滚烫的粥碗。这种瓷碗口径大,但碗壁很薄,导热速度极快,刚开锅的粥盛进去不到一分钟,就烫得端不住。
洛淅想端走自己的那碗,被陈锦身体一转用屁股撞开。陈锦一手包着一块毛巾,端着两碗粥往堂屋跑,洛淅就抓着筷子跟在他身后。
“奶奶怎么了,你问出来了吗?”洛淅小声问。
“没有,小老太太爱面子,不肯告诉我,等我再打听打听。”陈锦在走进堂屋前贴着洛淅耳边问,“对了,大狸吃猫粮了吗?”
洛淅摇头:“我挖了两勺,它不吃。”
“没事,不管它,待会儿给它弄点粥。”陈锦将碗放在桌上。他最近喜欢和洛淅挨在餐桌的同一边吃饭,翠奶奶还打趣他俩,说他们处成了好兄弟。
“猫也喝粥?”洛淅将筷子递给陈锦。
陈锦将小咸菜摆到洛淅面前:“别的猫不知道,但大狸应该会吃,它活得跟猪一样,吃饭也像小猪。”
从院子里溜达过来的大狸正好听见陈锦又在背后说它坏话,立马翘起尾巴,气愤地伸出爪子,冲着陈锦的小腿肚抓去。陈锦急忙缩起腿,险些一脚给大狸踢飞。
大狸虽然没被真的踢飞,但脑袋也算是被踹了一脚,它愣在原地,片刻后眼角垂下,一副委屈的样子。洛淅立马心软,蹲下身将大狸抱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它脑袋上被陈锦踢到的位置,轻声安稳:“不疼不疼。”
陈锦也蹲下身,伸手揉揉大狸的脑袋:“哎呀我大狸大宝贝,别气别气,我真不是故意踢你的,快给我看看,你聪明的小脑袋瓜没被踢傻吧?”
“你会不会说话?”洛淅用胳膊肘捣向陈锦,“怎么对猫也嘴欠。”
“我哪嘴欠”陈锦话未说完,突然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糟心嘞——那你不找他吗?你不找你就吃亏!”邻居大婶拍着大腿,搬来家里的小板凳坐在翠奶奶面前,伸手指着远处大骂,“他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不晓得啊?他看你家里头没人就欺负你个老人家,这人多不要脸啊!让你小孙子去找他,两下就老实了!”
“我孙子什么样你不晓得啊?让他去,他能把人屋顶都掀了。”翠奶奶不赞同地摆摆手。
大婶舌头一啧,拍着翠奶奶的膝盖说:“之前他家马蜂那个事你不晓得吗,他心就脏,狗东西把马蜂窝往我田里头扔,被我看见了就跑,我回去找我家那口子跟他打了一顿,你看他现在还敢不敢惹我?他就看你老人家,一个人住,才盯着你欺负。你赶紧趁你孙子还在,把这个事搞干净,不然等你孙子去上大学了,哪个来帮你?”
“等他家门口那小塘水上来,他还是得回去,我也没那个精力再种那么些地,给他也就给了。”翠奶奶捧着碗,“跟我孙子讲,搞得他又发火,不值当。”
“什么值不值当?”陈锦突然出声。
他站在翠奶奶身后,个子极高,光是双手垂在身侧站着,都觉得压迫感极强。大婶乐得跟陈锦说话,她起身拍拍陈锦胳膊上的肌肉,说道:“你奶奶菜地让刘老金那群鸭子踩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奶又不讲,怕你们小辈担心。”
陈锦皱着眉问:“奶,你今天不跟我说的就是这事?刘老金是不是就你过年时候说不去拜年的那家男的?”
“你们小孩别老管大人事。”翠奶奶板着脸说。
陈锦捏着拳头大喊:“我凭什么不管?你被欺负,还不让我知道?”
洛淅闻声从堂屋走出,怀里抱着大狸,大狸抱着自己的尾巴,一人一猫安安静静地站在陈锦身后围观。
陈锦今天穿的是灰色短袖上衣,棉质T恤紧绷着,胸口的肌肉鼓鼓囊囊。这衣服是他两三年前买的,早就小了,但他没舍得扔,继续将就着穿。此时连袖子都不用撸,眉头一皱就像是要去打架的。
翠奶奶一看见陈锦这个样子就头疼。
陈锦从小到大没少因为打架的事被老师喊家长,次次翠奶奶都被喊去学校,次次陈锦都不长记性。本想着洛淅来了能磨磨陈锦的性子,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一样,跟摔炮似的,碰到就炸。
“我忍不了,奶你别管,我把他拎出来揍一顿。”陈锦说着就要往外跑。
翠奶奶抓着陈锦将他提回来,罕见地对着陈锦发火:“打打打天天就知道打!我养你这么大,就为了把你养成这么个莽夫样?我想你好好念书,想你以后能有个好出息,打架能打出来什么出息?”
陈锦被骂得一愣,他的手还保持着握拳的状态,但却僵硬地定在身侧。翠奶奶没少骂他,但他都不当回事,可翠奶奶从来都没有这样说过他,加上那不买的的语气,好像他现在真的很没出息。
邻居大婶尴尬地站在一边,打着圆场:“哎呦老奶奶,你讲你动什么气啊,小锦也是担心你,他这是孝顺你。”
“小芳你回吧,那块地我不要了,什么事都别去搞。”翠奶奶疲惫又无奈地说,“都回去吃饭吧,你们两个。”
洛淅将还懵着的大狸放到地下,走到陈锦身边,握住他僵硬的手腕:“别愣着了,先走。”
翠奶奶看了陈锦一眼,没有说话,转头回厨房洗碗刷锅。她的背影弯曲着,落寞又孤独,佝偻的身躯被挂在屋檐下的灯泡投出一抹同样佝偻的影子。
陈锦被洛淅拉着走回堂屋,坐在长凳上。在短暂的震惊后,他的内心迎来偌大的不安。
他心想,或许翠奶奶是真觉得他没出息,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或许只有他一直自以为自己很好,实则在别人眼里,他依然是一个坏孩子。
别人怎么看,陈锦真的不在意。
但这些话从翠奶奶嘴里说出来,如一柄千钧之锤,瞬间将他堆砌的堡垒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