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天命 ...
-
“公子！公子！你听说了没有……”
人未到，声先行，罗绮不用抬头都知道，这必定是书剑到了。
这飞扬跳脱的性格简直和他家公子一模一样。
果然，三两息间，身着一身蓝色劲装的少年就跃进门来，那张笑的开花的包子脸不是书剑还是哪个？
罗绮随手向门那个方向泼了一杯茶过去。
“公子正忙，你就不能小声些吗？”其实是她嫌他聒噪。被他这一嗓子一惊，她手下一抖，一滴墨不小心落在纸上，顿时污了整个字面，这张字算是白写了。
书剑毫不慌乱，似乎早有准备。笑嘻嘻地旋了个身，茶水竟一滴也没泼在他身上。
“阿夏，你要不要这么热情，我人还都没坐下就请我喝茶？”说完还对她比了个鬼脸。
罗绮顿时无语。
跟这臭小子一般见识，难道她也是十几岁的孩子吗？好吧…她这身体确实也就十几岁…
“泼的好，我看你就是欠收拾，天天毛手毛脚的，要不是本公子胆子大，早晚被你吓出病来。”
林殊抚掌大笑，顺便嗔了他一句。
书剑不服气地嘟嘟嘴，站一边小声腹诽。
“自从阿夏一来，公子这心都偏的没边了……”
林殊转过头去横了他一眼，书剑立马消声。
“说吧，又出了什么稀奇之事？”
林殊从榻上站起身来，随口问道，罗绮见他长时间执笔，似乎有些酸痛，就走过去替他揉了揉手腕。
他其实，没那么痛……就算不甚舒适，这点小事他也从不放在心上，刀剑加身都不会喊一声痛的林殊怎会在意这点痛楚。
但是看见阿绮那认真的眉眼，他心里就顿时柔软起来，好像化成了一滩温水，又好像整个人都泡在虎丘温泉里，暖洋洋地只想再懒上那么一会儿。
书剑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或许在他眼里这也没什么奇怪。
“今年的琅琊榜刚刚公布，公子您以未及弱冠之龄即登上琅琊公子榜。”说到这书剑又兴奋起来。
林殊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要是高手榜嘛还有点意思。
他的眼神依旧不动，仍是落在他那被阿绮温柔抚弄的手腕上。
“还有呢？”
“啊？”书剑没想到自家公子反应这么冷淡，微微愣了一下。
“还有，还有外面都在传公子和阿夏姑娘的事。”
说到这书剑的眼睛唰的一下亮了起来。
“他们把阿夏姑娘的武功夸的是世间少有，人中难寻。还给阿夏姑娘起了一个绰号——不知女，啧啧…有人说不知女美若天仙，有人说奇丑无比所以才以幂篱遮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两派现在炒的厉害……”
书剑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口喷飞沫。
林殊和罗绮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坊间传闻不可尽信。”自己武功如何，罗绮心里最是清楚，莫说和林殊，夏冬这种高手比，就是和书剑比，她都略有不及。
之前她轻松全胜，无非是对手太弱。以强胜弱算不得什么厉害。
话说这江湖之间，绰号听起来叫的越响亮人往往越菜，让她略感欣慰的是，不知女总比什么XX仙子要强。没吹到顶，就还有进步的空间。
林殊点点头很是满意。
“如今你名声渐起，想来不多时就会有人上门挑战，阿绮你可要小心应对，这能找上门来的对手，都是有点本事的。”
书剑瞟了自家公子一眼，瘪瘪嘴，却什么都没说。
“若是输的难看，丢了我的面子倒不打紧，只怕冬姐可是要恼了。”
林殊似笑非笑，嘴角边噙了一点笑意，像是要看她该如何应对。
罗绮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会中这激将之法。她心智坚定，并不害怕。
习武一道，做不得半点假，手里有多少本事，自然要付出多少辛苦来换。
这怕是天下最公平，最清白，最坦荡的事。
她更怕的是人心，永远深不可测，诡谲多变的人心。
……
夜半，三更，士稚轩。
林殊与罗绮相对而坐。
士稚轩正是林殊的书房，林殊敬慕前朝大将祖逖祖士稚，每每读到其传，都为其赤诚之心，报国之志深深感佩。遂以此命名书房，时时激励自己。
近来边疆又有些异动，林殊十三岁即上战场，对大梁战事了然于胸。
不知何时，他又将再次披挂上阵，为国征战，林殊绝非鲁莽之徒，他从不打无准备之战，此时正对着地图兀自沉思，默默推演。
罗绮则在一旁静静读书，时不时为空了的杯子里续上一杯温茶。
明月楼是罗绮在大梁的第一任老师，它教会罗绮各种技艺，一种是提升自身谈吐气质的：如琴棋书画，吟诗作对。
另一种是取悦恩客的：如何打扮自己，如何说话，如何主持宴会，如何让男人欲罢不能。
不过明月楼毕竟不是太学馆，它做的是风月生意，所以不管教什么，它的终极目的依然是为了取悦男人，琴棋书画只是达成目的手段而已。
所以在这样的教导下罗绮也只能说不算文盲。
有了武功，她在十步之内有了自保之力。
至于那些来自十步之外的阴谋诡计，武功所能发挥的作用就不那么能大了。能抵御它的，只有智慧。
罗绮并不敢妄谈自己能拥有这种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力量。
她只是想，从中寻找一些可用之物，来代替自己的想法。
若不如此，她连能说的话都没有。
林殊沉思已久，心中已是略有头绪。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眸子里流淌着几分雀跃之情，他决定今夜便到此为止，暂且放下。明日一早再与父帅好好商议一番。
他一抬眼，夜色已深。只是喜悦冲淡了丝丝倦意，他心里兴奋仍在，一时毫无困意。
伸手拿起茶盏，触手竟是一片温热。
林殊心里一动，眼前之人，正低眉读书，灯光所照，真是玉面朦胧，眉目如画。
他一时心里滚烫，既盼她抬头，又怕她抬头……
“你在看什么书？”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沙哑低沉却又透出一丝渴望，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罗绮似是一时沉浸在书中世界并未知觉，她缓了片刻才回答。
“翔地记。”随着话音落下，她把一叶红枫插在书页中，合上书，放在了几案上。
“这个书签不错，改日也送我一片。”
罗绮听着便笑了，“你要什么没有，偏还惦记着我这点东西。”
林殊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无赖起来。
“我不管，你给还是不给？”
眼前的少年笑眼明亮，宛若汇聚了万千星辰，罗绮一时被他的喜悦感染，短暂的忘记了一些沉重的预示。她松下了心弦，反倒露出了几分真性情来。
“行啊，不过可不能白给。林大公子拿什么来换？”
“公子我风流倜傥，学富五车，一身武功外可上马杀敌，内可入室捉贼，你看我怎么样？”
罗绮顿时笑的不可自抑。
“我看你是自吹自擂，油嘴滑舌才对！”
林殊见她似无所觉，神色一暗，不过很快又收敛起来。
“我想到了！”罗绮忽然眼睛一亮，转过头对他兴奋地说道。
“公子可否给我讲讲外面的风光，不怕笑话，自被卖到金陵之后，我就再没去过其他的地方。”
“我想知道大漠孤烟是否直，长河落日可是圆？梅岭雪花有多大？庐山瀑布有多高？”
她的神色忽然生动起来，这是林殊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那么多的含义。
阿绮，她是沉静，优雅，而又不动声色的神秘女子。林殊常常觉得她像一潭深不可见的水，美好的外表下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此时她的美丽是如此真实，甚至触手可及。
她闪闪发光的眼睛，轻轻翘起的琼鼻，隐隐约约的梨涡，花瓣一样娇嫩的嘴唇，无处不动人，无处不诱人。
她的脸上写满了对自由的向往，直白到不加掩饰的地步。
林殊甚至觉得她的灵魂此时也已经插上了翅膀，随着她的神思翱翔九州。
他心里一痛，满腔喜悦顿时化为了苦涩，还有对她的怜惜。
“善。”
林殊心想，只盼有生之年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我也能与卿携手，同游这大好河山。
“不知阿绮仙乡何处？”
不知何方水土，才能养出如此灵秀的女儿来。
林殊只知她并非大梁国人，具体她是何方人氏，他还真不清楚。
“仙乡啊…”罗绮把这两个字在嘴边念了又念，心里满是惆怅和怀念。
她沉默了很久，林殊以为说到了她的难言之隐。顿时有些不自在，想要岔开这个话题。
“我也不知…”罗绮说的半真半假。
“我很小就被卖来卖去，所有关于故国的事情都是从他人口中得来。”
“听他们说，我家本是从西域来滑国经商的胡人，后来便定居于此，很多年前，大梁将滑国灭国，我们一家也因此成为亡国之人，后来便沦落至此。”
林殊听后大惊失色，虽然阿绮为未曾明说，但是众所周知，当年，正是梁帝派赤焰军出兵剿灭了滑国。
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如何评说。
他虽未亲自参与那场战役，但是身为大梁臣子，赤焰军少帅，在这国破家亡之人的面前，他忽然升起了始作俑者的罪恶感。
阿绮说的越是云淡风轻，他的愧疚感就越发强烈，或许他不能接受的是，原来自己才是带给她如此噩运的元凶。
“阿绮……”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好像任何言语在此时都已失去了分量。
林殊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拙言。
“可是吓到你了？”罗绮轻轻一笑，用手抿了抿头发。
“我并无怨愤，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甚至久远到还要在我出生之前。”
林殊默然不语，士稚轩中就仅余她一人的声音。
“公子和林帅自有你们的立场，各为其主，天经地义，这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公子与我的恩情，实实在在，罗绮铭记在心。”
林殊听了这话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凝重，往日的神采飞扬，此时骤然不见。
阿绮的话让他深深触动，他似乎在脑海中捉住了一些东西，但是这些灵感的碎片四下飞舞，一时之间他也无法完全把握。
“只是公子，作为亡国之人，阿绮，唯愿天下安宁，四海之内再无战事。”
林殊被她的话所吸引，他抬眼向她望去，他们在残烛的微光中深深对视。
直到死，林殊依然还清楚的记得这一幕。
她期望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像火焰一样点燃了他的血液，让他血脉沸腾。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敷在自己的手上。
像是要把这种信任的力量传递给他。
她的清凉敷上他的火热。
然后，她说。
“阿绮相信，普天之下只有林殊可以，为这万世开太平。”
这是林殊的命。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