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洞仙歌(一) ...
-
水村山郭,酒旗迎风。
自病愈起,日日前往山中瀑布筹划“飞洞”,管临自行决定,塾间上课暂缓,专悟此道一阵。迟阶见他如此疯魔,更来精神。两人便每日由塾中碰面改为临城山下相见,省却不少步程。
山脚下一家篷布搭的简陋茶肆,本为晨间上下山过路客歇脚解渴处,却在这几日大清早就迎来个买酒的小客官。迟阶有歪理道:“晨间一杯酒,独得耳目清”,管临只劝一次不听,便由他。
今日到此,却打眼没见那个耳目清的。四处张望,只见不远处树下一群八九岁的孩童,将那高出一头的晨饮客团团围在中间,想来又是无事生非,管临循之步去。
一孩童道:“那你到底能听懂我们说什么吗?”
迟阶:“*—%¥#·*—%#。”
另一孩童直捂肚笑:“什么鬼话,难听死了。”
“所以你是个胡人?刚你怎么不说。”
迟阶点头:“胡……*—¥#*·~*好……*—%¥#。”
“他大概只会说‘好’。胡巴子就是蠢驴。”
迟阶闻之生气状,挥起拳威胁:“%*%¥#*—##¥…#。”
吓得孩童们赶忙一躲:“他听得懂骂人话,可别当面说。”
抬眼见步来之人,迟阶喊了声七扭八歪的“兄歹”,开开心心拨开孩童们迎出。管临站定负手道:“今日该唱哪出?”
孩童们见这位哥说的是字正腔圆汉话,忙凑来问:“和你一起的?他是个胡人吗。”
管临眼都未眨:“对,胡地来的,不会说人话。”
“哇,我第一次见胡人。”
“长得跟我们差不多啊,不说谁知道。”
“不是,看他眼睛,头发,我第一眼就猜到了。”
“你猜到个屁,马后炮。”
“哎,林三儿哪去了?”
“你看着点!把我笼子踩着了。”
“推我干嘛?”
……
孩童们自己注意力又转移了,管临朝胡巴子道:“可以走了罢?”迟阶笑着迈步。
管临向孩童们挥挥手:“走了小兄弟们,再会。”迟阶也摆手学他道:“栽会。”
走出百步,撇去一眼,根本无须问,迟阶已经迫不及待乐不可支自行道出:
“我本在那儿安心等你,他们几个小孩儿一旁斗蟋蟀,斗着斗着吵了起来,揪住一个叫林三儿的小子喊作弊。那林三儿死不承认,他们找人见证,四下无人,便找上了我。我去看了两局大致明了,这乡间斗法规则粗糙,不分大小级别,也无赌注,只谁赢了便双方蟋蟀皆归谁。那林三儿笼中几只都是又小又精的,一看就是好苗子,被迫拿出来以小斗大,并无胜算,他每局便趁草撩时暗手捏死自己的,直接认输。别的觊觎他那群厉害蟋蟀苗子,却赢不到活的,怀疑他动手脚,又抓不到把柄。我一看,果真作弊,却敬他心思绝狠、手法利落,偏不帮揭穿他。让我评,我就装胡人听不懂。谁知道越装他们越围着我没完没了,林三儿都揣着笼子跑了,哈哈哈。”
管临一听,果然无事生非,闲事本闲。回想却也有好奇:“那你说的究竟是胡话?还是胡话?”
迟阶笑得更厉害:“外婆亲传我娘亲传我,你说是胡话还是胡话?”
管临看他一胡闹就如此开心,不助其气焰:“客居异乡过瘾是吗,天天可装这个装那个。”
迟阶不服此说:“以为在家就不可装吗?我儿时溜出府扮算命的卖艺的,哄了多少酒喝糖吃,天大地大,谁人认得你。”
越回忆越得意,光自己想想都乐不停。
管临边听边无意识抚着腰间佩剑,摩挲过剑柄上浮锻那个“迟”字,突生一问:“倘若有一日亲临汉胡相争,你怎生取舍,帮谁?”
“谁对帮谁。”迟阶不假思索。
常闻他有怒汉人不争之语,但到底自小由嫡亲言传身教,为人行事两族习性各有所取。由此亦不觉联想到今上,那个全天下好奇争议的“胡帝”,何不也是如此矛盾,血液出身不由人选,对错之分,又岂易由己定?
迟阶见他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就没下文,稍正经又补道:“我虽生在汉地长在汉地,却见过汉人有淳朴善良,也有不可救药的;胡人有卑劣无耻,也有光明磊落的。让我一刀切,纯以族类定是非,做不到。”
“好。再问你,”管临遂更深入探讨,“若当初见午之乱形势下,你为太后党,眼前两条路:拥贺王抵胡兵,保国但亡权;亲胡人打贺王,保权却丧国——你又如何选?”
迟阶笑:“才带我识了几个字,直接就考策论可是急了点。”
“天下尚且姓周,策论敢考这个?”管临反问。
迟阶渐渐收笑,思之良久,却终摇头:“不在其位,难以揣度。说到底不就是权力?古往今来多少纷争都讲因它而起,恕我不知其滋味如何迷人,想不出。你想得出?”
管临更……想不出。眼见耳闻、历史典故可以枚举无数,但若以己度之,就是遥不可及,想不出那究竟是何等诱惑,可教人抛国、抛义、抛亲,无休止追逐。只是迟阶所答,倒听来意外,从来觉他少年意气,必是斩钉截铁凛凛一腔大义才对,却保留设身处地思索,谈及权力甚有几分淡泊出世,倒颇觉心有戚戚。
迟阶久等回答未至:“又在编排甚么狠话来驳我?”
管临却望他笑笑:“想怎么夸你。”
“夸我?”这倒罕见。
边谈边攀山,不觉已行至瀑布崖上。入秋雨降渐弱,那水流看上去已缓了许多,这几日天天来揣摩观测,已基本确定瀑后山洞所在,更备了绳索用以缚竹而荡,比初始计划更详备周全。
抬头望天,艳阳高照,一路行来炙得人汗流浃背,实有秋老虎之势。管临上下观望,下定主意道:“就今日了。”
“今日?”迟阶尚有些犹豫,“说好等你痊愈。”
“我早好了。入秋一日凉过一日,难得今日晴热水缓,下水想必轻松些。”
“好。”迟阶亦觉有理,便开始着手筹备。边整理所带绳索,边觉所思尚且不周:“早知今日动手,便应先将鞋袜衣裳脱在潭边,等游水出来再穿。”
管临只觉此脑路奇异:“脱了然后祼着上山来?你若下去发现衣衫不见,再祼回家去?”
迟阶笑,仍坚持道:“等下洞中出来,我宁肯脱了绑身上头上,也不穿着碍手碍脚游水。”
管临却回:“许是一次不成,你也只得碍手碍脚了。”
按这几日两人筹划制订,以绳缚竹荡下,若角度力道刚好,即松绳甩己入洞;若有差池或意外,便持绳把牢,随水流暂缓猛势,再稳妥跳入潭中。亦知一次成功机率着实不高,横是既有此顽念,不亲试一次撞回南墙总不肯罢休。
两人开始沿计划分别攀爬崖边竹枝与稍低处湿地松,迟阶眺见管临仍将佩剑绑于腰后,又觉不妥:“还带着剑,等下游水岂不麻烦?不如摘下藏在哪里,回头再取。”
管临自有筹划:“不麻烦,有备无患。”
迟阶一个猴蹿跃上数个竹节,喊道:“送你可好,不用如此爱不释手。”
管临不理他调侃,专心攀至事先量测定好的枝头,站稳向那头看去。只见迟阶攀竹有道,身姿看去轻巧迅疾不说,难得精准将重心稳于垂直方向,不令竹杆有倾斜受力,待攀至近竹枝细韧处,将所带绳索一端向枝间系牢,整条绳索理顺垂下,另一端缠于掌间——此缠法亦经多次演练,不可太松,下落绷紧后须以之吊牢二人,又不可太难脱手,因若探洞可行,便须疾速松手脱绳。迟阶一切就绪,向管临示询可备好,得到回应,便突猛向更高枝头蹿去,把准方向,扯竹顶飞身全力向此间倒来。
管临依演练,伸出双臂只待与他接应飞下,却突见那竹枝经猛压与旁树擦撞,弹断一截残枝,疾速旋转着直向迟阶脑后飞来。来不及多想,只一瞬之间,管临让开冲来的半个身位,自他后方一把抓牢绳索,整个人飞扑护在其人身上。
只听“嘣”一声,不甚响却极笃实,飞枝敲在管临额侧弹开。身前迟阶来不及识清原委,只觉轻微一震,侧眼一瞥竟见血溅,便知不好。心中立马决定今日放弃,抓牢绳索,欲按失败方案,待势稳直接跳潭。
管临被那飞枝一砸,疼痛尚未知觉,只感眼冒金星。两人各以右手持绳,左手扯牢对方飞下,角度力势皆完美如设想,几乎单凭肉眼已透过水帘看到山洞所在。管临却模糊意识到迟阶似要放弃,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与速度,左手突从身后抽剑举臂一挥,刃闪绳断,两人借甩力余势,穿过瀑帘,直直跌入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