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RavenShrike

81、第七十九章

　　当冷兵器被热武器逐渐取代，人们对于死亡的畏惧也在逐渐消散。
　　按下一枚按钮后，相隔数光年之外的一颗行星将迎来毁灭，所造成的痛苦和震撼并不会直接作用于决策者身上。
　　“死”和“人数”异化成成为一个概念。

　　就像人类在阅读旧地历史、阅读其他种族的历史时那样，大部分人会本能地感到伤痛，还有一小部分人则连最基础的共情品质也不具备。
　　大屠杀不曾真正发生在他们的眼前，不曾将他们自丰饶富足的生活中扯落泥潭。人只能理解自己亲身经历的东西，所以那些云一样遥远的事物只是一个故事。

　　从这样的角度而言，顿河地图112号意外地带来了一些预想之外的收获。
　　它逼迫着全副武装的人类脱下那些从头裹到脚的高科技装备，放弃自太空引爆的超远距离攻击手段，以无可逃避的姿态去交战、去体验炮火掉落所爆响的轰鸣、去和自己那些相看两厌的队友们挤在一起行动。

　　“最后二十公里卡在他们的防线上，那些MG42机枪真**的难搞！”
　　身材高大的士兵顶着头盔，有点滑稽可笑地缩在掩体后面：“士官长您要冲线吗？这样的火力下冲线您疯啦？！”
　　这位在车轮战里被毫不留情地摔出去、之后又笑嘻嘻地上前搭话的肌肉猛男，居然有着一个相对秀气的名字——艾伦，现在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地同自己的女性长官聊天。

　　在伊莲娜的右侧，另一位沉默寡言的士兵也做出了建议。
　　“风险性过大，您在半路就会被扫下去。”
　　说话的人是内瓦尔——之前在训练场同大放厥词的梅森聊天，然后被安德烈一并揍到脸开花的倒霉蛋之一。

　　从性格上来说，内瓦尔有点像一颗阴湿而又不合群的蘑菇，平日里没什么话，但是一张口就让人觉得他在阴阳。
　　然而几天相处下来，伊莲娜发现对方只是不读空气，脑子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等。”
　　女人打了个手势。
　　她在战场上一向言简意赅：“等信号，然后准备推线。还有四小时时间线截止，推不完这二十公里，所有人之前受的罪都会白费。系统将记录下我们的失败结果，封存入档。然后每一个使用内网的新兵，都有机会调阅这份资料。”

　　艾伦粗鲁地啐了一口。
　　“草！”
　　他稀里哗啦地抹一把脸：“老子和他们拼了。”

　　七百名投入模拟战的士兵，现在还活着的大概只剩下四百人。
　　有时候伊莲娜甚至怀疑Ignis的指挥官是不是故意抽到了这张图，它将战术的发挥压制到最小，甚至连城市内部的巷战都无法启动，真就是一群人顶着路桥和野外地形强行往前推。
　　敌方阵营在撤离时会连主要桥梁一起炸断，这让追击部队不得不绕行或是搭路，坦克之类的重型武器得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跟上。

　　头一天晚上起，那位前任金乌舰队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因茨亲自坐镇，压着战线往前反攻了三十公里，现在他们还差一点就能结束这漫长的七天：“等黄昏。朗去狙掉他们的哨点。”
　　之前有人乱跑踩了地雷，还有人被机枪狙得昏头转向把手榴弹扔往了自家战壕的方向，堪称不合格垃圾的行为展示大会。
　　海因茨咬着牙带人将他们拖回来，在怒吼的咆哮中再度调整了疼痛阈值。

　　“长官对不起。”
　　扔错弹的士兵哇一声哭起来。
　　大部分来Ignis的驻军都抱着混日子的心态，这里远离帝国纷争带，也远离三天两头冒潮汐的卡姆兰，虽然同哈默拉距离近了点，但只要不妨碍那位知情识趣的邻居挣钱，对方也不会打上门来。
　　他们习惯了懒散舒适的生活，近三年最大规模的一次调动是矿星137的异种围剿，并且因为有外援赶到，其实大部分人都没受什么伤，在治疗舱里躺两分钟又变得活蹦乱跳。

　　结果在内网模拟战中、在一张属于旧地的地图里，这些人把三年来所有欠下的苦头全部吃了个遍，到最后骂都没力气骂。
　　严寒、疲惫、缺乏食物、时刻面临死亡的伤痛……有的人甚至在这样的环境下冻掉脚趾头和耳朵，每走一步都带着钻心的麻木。

　　“我就……就是没看清……”
　　被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壮汉抓着手哭，想也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以及现在对方没有一米九了，炸断小腿之后还剩一米四五。在做完紧急处理之后，那位“猛炸我的队友”的士兵脸色依旧惨白得吓人，直到海因茨将疼痛阈值的屏蔽度调整到了百分之七十，对方才勉强缓过来一点，死死地抓住指挥官的袖子。
　　“我很抱、抱歉……”

　　“回去写检讨，然后开会的时候由你亲自朗读。”
　　没什么脾气的海因茨哼笑出来，难得开了一个玩笑：“我帮你把这段录像做个截取，让所有新加入的后辈都学习一下你的英勇操作，看看孤身干翻一支小队的家伙长什么样。”
　　虽然干翻的是自家小队。

　　“我可以做俯、俯卧撑。”
　　对方又哭又笑冒出一个鼻涕泡，看得Ignis的指挥官手一哆嗦。
　　“别截取录像，长官，我可以做五百，不、八百个俯卧撑。”

　　MG42每分钟高达一千五百发的射速一旦连成片，会响得人头皮发麻。
　　系统设置的时间线在这个时候变得存在感鲜明，压得每个人都濒临爆炸。整支的队伍强行冲线三次都被重火力压回来。

　　不再肩负着沉重的指挥职责，黑发的男性久违地体验到年轻时的刺激和跳脱，他在离开前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
　　“他们在学着向你聚拢。”
　　朗的语气严肃而温和：“这些人和驻扎首都星的第二军不一样，升迁诱惑不了他们，身份压制不住他们，被迫被塞进一个无处可逃的罐头里，才能暂时击垮原先的封闭秩序。你要么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些人抓在手里，要么放弃对于Ignis的掌控。”

　　后者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朗也知道。霍尔曼家出身的倔驴绝不可能未战先怯，海因茨撞了墙之后，把墙拆了也会继续往前走。
　　所以他出言提醒。
　　“这场反攻战你必须赢，没人士兵会服从一个持续打败仗的指挥官。”

　　“你呢，你准备去哪？”
　　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去，在第五个夜晚结束时，海因茨的精神状态产生了明显的变化。
　　他不再是一种烂在Ignis、无可奈何地冲着不服管教的士兵咆哮的模样，而是真的开始咬着牙将队伍拉起来。
　　其他人或许很难觉察，但与对方相识近二十年的朗能够发现，此前海因茨的身上带着点不太明显的疲惫，就好像一个人年龄渐长，却事事碰壁，因此对现实不再抱着太大指望一样。
　　他也曾经深陷这样的泥沼，卡兰靠已读乱回的神奇操作把他拽出深潭。

　　朗笑了。
　　在这一点上，他感谢那位玩失踪的下士。对方像是点了一把火，将他原本有点颓废的友人烧得活蹦乱跳，活活年轻了二十岁。
　　“我去拔了他们的岗哨，想办法将那排烦人的机关枪炸掉。”
　　“等我一会，你自己卡时机，我不负责售后。”

　　“等会见。”
　　嗤笑着做出回应，海因茨没抬头，只是重新给自己的枪上弹。
　　“小心别死了。”

　　卡兰时刻关注着自己的伴侣。
　　他不太在意一场小小的内网模拟战，也不太在意Ignis的驻军是否会迎来思想上的统一。
　　但是朗花了精力想将这一盘散沙的阵营拉起来，那么他会注视着对方。

　　旧地的人类此时尚未掌握核武器，他们距离第一架飞机升上天空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从第一把自动化步枪的生产到投入使用几乎无缝衔接。
　　两次世界级的战争引发了文明量级的跃进，在此后，漫长的冷战期同样推动了科技的迭代，由阿帕网发展而来的互联网鼻祖走入千家万户，直到宇宙大移民的序幕开启，人类以星球为单位构建起宇宙树系统。

　　仿佛这个种族的每一次蜕变都伴随着刮骨割肉的剧痛，牺牲掉绝大部分，以换取一小部分的新生。
　　亚历克斯·马普兹确实掀起了灾厄的牢笼，将一整颗首都星推入地狱，其后的世代没有人能够放弃对于裂隙的开凿。
　　但对方也确实从众神的手中夺下群星的密钥，所有深空航行技术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内迭代一遍，包括无限制跃迁和连续跃迁，人类曾经需要依靠休眠冷冻舱才能实现的远距离交互，在这一刻起化整为零。

　　疯狂隐藏在这个种群的血肉深处。
　　而以亚历克斯为代表的科学院是疯子中的疯子，敢于向着旧神、向着伦理与法律伸出手去，以创造博取毁灭，试图用新生的速度填平死亡的鸿沟。

　　独自行动的男人在绕开交战区时行动迅速，就像一道悄无声息的鬼魂，他甚至换掉了所有深色的厚重衣物。
　　朗的行为一度差点引起敌方一支小队的注意，然而他的藏匿技术实在是好，距离又太过遥远，因此并未引发大面积的搜索。
　　他孤身一人深入敌区的攻击半径，神不知鬼不觉地俯卧在一处高地上，整个身体埋入冰冷刺骨的泥土和冰雪，只剩下架起的枪口。PTRS-41式反坦克步枪即便空枪，也有着超过十五公斤的沉重分量，五百米的击穿范围也太过狭窄，但很多时候命运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他的身体有一部分同这虚假的土地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一双同样冰冷的手抱住他的颈项。
　　他那飘忽不定的恋人永远如同一个孤魂野鬼，一个合格的阿卡夏同源记录者，在每一个奇异的时刻冒出来，却从不涉足生者的河畔。
　　好像卡兰属于旧地怪谈的一部分，只有当大部分人类离去后，他才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在训练舱之外，那些融化与蠕动的透明眼睛混合了口舌，细密地与链接端口融为一体。
　　有机生命体与无机物的界限在这一刻变得暧昧不清。
　　于是星舰的主导者入侵这个梦，祂所走过的地方天空永远流窜着数据流，一切固体的事物就像接触不良那样开始频闪。

　　“你怎么来了？”
　　朗没有问对方是如何做到无限制出入内网封闭地图的，也没有回头。他在瞄准目标。
　　前几夜对方都只是在夜色的遮掩下偶尔陪伴在他的身边，但眼下太阳尚未降落，天色无限接近黄昏。

　　然后他感受到卡兰亲了亲他的后颈。
　　“来看看你。”
　　他的伴侣回答。
　　“快结束了，所以我来看看你如何取得胜利。”

　　牢牢锁定扳机的手指扣下。

　　原本靠着火力钳制住反攻阵营的机枪轰然爆开。
　　一直压着Ignis驻军疯狂输出的岗哨瞬间哑火，将密集的防御网撕开一道突击的缺口。

　　拥有五发弹容量的凶器射击出的弹药贯穿了四座重机枪台，让那些居高临下的防御点炸得四面开花。
　　连贯的火力输出声瞬间扭曲，变得嘈杂而无规律。
　　在这样的背景音下，Ignis的驻军开始了最后二十公里据点的猛烈反攻。

　　朗没有移动，而是静静地停留在原地。
　　极度严寒的天气中，他为了携带这支连弹药和支架远超二十公斤的设备，舍弃了一切轻便的装备和深色的保暖大衣，涉过那些无人驻足的冰封溪流。
　　当他匍匐在雪地间，那些衣物的布料同他身上未愈的伤口冻在一起。

　　整个内网的地图在爆炸，那些短兵相接的火光映照着黄昏。
　　步枪声混着冲锋枪的声音，坦克的履带隆隆地碾过地面，带来簌簌的震动。手榴弹和地雷的爆炸声装点着这荒诞的梦境，那些硝烟和火药的气味化作干涸的雨水，雾霾般飘落在枯萎的大地上，飘落在黑的泥与白的雪上。

　　受了七天窝囊气的Ignis驻军杀红了眼。
　　在这一刻认输无异于承认自己比千百年前的旧地人类还逊，脱离了高精尖科技的人类化为野兽，溅出的血和弹壳带着激烈又狂躁的热度，蒸腾起白色的雾。
　　这是战线推进到既定位置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到四百人的存留部队踩着人命往上填，死前多带走一名敌方士兵就意味着己方战线多前进一步，他们再也想不起来这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模拟战。

　　在这样的纷乱世界中，在那些夹杂着欢呼和哭号的叫喊声中，卡兰低下头，用手指勾过对方的头颅。现在花豹因为严寒而变得冷冰冰的，不再像一枚火炉那样滚烫又灼热，手倒是很努力地同对方牵在一起。
　　男人透过融化的天穹一角，一双因低温而倦怠欲阖的双眼凝视着远方，仿佛正看着那些偶尔会构成沙瓦勒地图的同一片数据、同一个旧梦。

　　卡兰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自己的人类。
　　然后凑过去轻轻地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