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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月下逢 ...


  •   阿勒尔来时是大摇大摆穿过望兴关的。

      鞊罕和莫鞯两军当前虽然隔关敌对,望兴关边界封锁却并不算严,阿勒尔仗着对本地极熟加能说会道,率随从混在个商队中随随便便就进来了。

      回去要多带三个汉人——方景由还算够意思给管临配了两个护卫亲兵——倒也不难。

      他摸得透鞊罕军的性子,赫布楞麾下不像莫鞯以往关卡军吃买路钱那一套,他们对百姓出奇宽松,越是拖家带口看着穷困潦倒的,越被体恤照顾行方便,天黑更好蒙混。

      “干什么的,这么晚出关?”

      能供成群牲畜通过的栏隘大剌剌敞着,牧民哲玛家的老族长正指挥手下小辈们将牛羊队伍收窄规模,有序通过。耳听有人盘问,抬头见三个巡岗的鞊罕官兵正策马近前。

      “运气不好,这次去乌布日格尔只卖掉了十几只羊,”打头阵的老族长遵从阿勒尔指示,生硬背出一字一句,“下次开市还要好些天,不赶回去这些小羔子要饿得更瘦啦。”

      望兴关内丰沛的草场不多,有也都为关下驻军划地养兵马。两边都占不着好地儿的穷牧民们习惯了颠沛流离,牛羊随主人,一只只也看着连野狼都不惦记地面黄肌瘦。

      “他们是你什么人?”巡防兵今日一反常态,竟格外细致啰嗦,三骑人马松散拦在队伍前,为首的持鞭指着后头一个个破衣烂衫的族人问道。

      “回大人,都是我哲玛家的儿孙啊。”

      一兵驱马拨进羊群,眼神在众“儿孙”间缓慢划过,不费吹灰之力就挑出一个气质格格不入、赶羊动作一塌糊涂的,明朗月光暴露出一张无比清俊文雅的异族脸庞——

      “这有个汉人,也是你儿孙?”

      老族长紧张嗫嚅:“是……是我孙女婿。”

      “还有这后边两个,也是……”

      随同管临的护卫郑经、郑纬兄弟俩听不懂你来我往的部落话,只望着气氛形势已暗抚剑柄了许久,待到这鞊罕兵近前像发现宝藏似的指着自己大呼小叫,哥俩反应迅速而默契,立时双双抽剑围护向管临。

      鞊罕兵三人一惊,应声拔刀相峙。

      在一旁明明装孙子装得没有一丝破绽的阿勒尔心中骂娘,大炎兵真他妈沉不住气,三言两语就能蒙过去的事,做贼心虚上来就图穷匕见,破坏老子妙计——要真打定武力闯关,压根也不会安排这么个走法。

      他看向等待自己下令的三个随从,迅速从敌寡我众、此去关外轻车熟路的形势中衡量出速战速决的胜算,不得不临时改变策略,命道:“上!”

      三名莫鞯武士于是自卸伪装拨开羊群,出刀包抄向与郑氏兄弟对战起来的鞊罕兵,意欲迅速将管临三人解围携离。

      五打三优势明显,且两边护卫派的皆是近战高手,鞊罕方不过三个平平无奇的过路散兵,根本截护不住,只靠死不放弃奋力追拦。

      哲玛家身处混战中心躲之不及,全族老少大呼小叫鸡飞狗跳,惊得牛奔羊挤,草飞泥溅,更添一手好乱。

      阿勒尔一眼锁定目标,策马挥刀上前护过暂离险境的管临,打算亲自携大炎人质先奔一步,却见那愁人文官乱中连自己的马都找不见了,一时来不及七窍生烟,果断持刀鞘向下递出:“快,上来走。”

      管临被这乱声中一句清晰汉话指引到了方向,循声伸臂而来——

      锵!

      空中旋影惊现,一柄铸铁环刀挟着月华寒光,以疾不可避雷霆之势,将那伸去未至的刀鞘当空劈落。

      阿勒尔毫无应对抵挡之隙,被劈瞬间已不耐离手,点触的余震仍穿风破浪似的蹿袭而来,霎时笞遍全身筋骨,极致麻震中还没来得及判断左臂还在没在原来膀子上,肋下又结结实痛吃了一脚,天旋地转跌下马去。

      旋影翩落,一人长身轻裘,手上刀柄微微一转,映出目光雪亮。

      “赫、赫布楞?”

      头脸抢地的阿勒尔未及爬起先不服扭头,打一个拗曲角度刚好一眼尽睹这天降黑手的整张容颜,顿时惊悚失声。忽又见漫空衣影纷飞,耳听得呼啦啦一片着落声响,金戈碰撞铿锵,竟是大批守关兵从天而降,将己方牢牢围住,哪里还能逃得远去。

      管临未来得及定神,只觉眼前刀光一闪,那为首的不速之客转身直直向自己劈来。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本能爆发,管临当即应对疾如雷电,利剑出鞘,迎敌挥挡,一招一式竟半分不乱——

      并、歇、仆、虚,脚下腾挪,劈、刺、撩、扫,腕臂生风,金蝉脱壳对拨云瞻日,飞虹横江抵寒芒冲霄,招招破去有法可循,琅琅相接声如昨昔……

      当年在皱纸上,书页中,泽林私塾多少个挑灯深夜里用心绘制的教学剑法,戚湖畔,姬山间,琴州夏日多少次实战演练中亲手相授的独创招式。

      铭心刻骨,手到拈来。

      看得一旁滚在奔乱羊蹄间的阿勒尔瞠目结舌:那文弱炎官才前连匹马都扯不牢,此刻见他挥剑与煞星武神赫布楞对砍,居然生能抵挡!且不知用了什么暗功邪术,令赫布楞每一刀挥去都卸了应有力道的九成九,余下便只见招拆招,竟丝毫不落下风。

      这深藏不露的是哪门哪派的奇技淫巧,竟如此遇强则强,大巧若拙?!

      赫布楞精准屏拿,去力只恰恰收尽在抵碰间,招式上却没让慢几分,忽一转腕,斜出一刀引着管临向一旁倾去,那刀势余力缓缓而不减,直将管临逼退在后方形同虚设的栏隘上。

      管临势有不支,背靠栏隘,退无可退,只横剑抵在身前,被对方刀锋格着,再无一丝挪避余地。

      赫布楞全然掌控着两人身间相抵刀剑,稳稳推摁下寸许,管临只觉迎面一拢温热,其人探身袭来,微微俯首欺近,额头似触未抵,鼻尖只在咫尺,开口低声丝丝入耳:“……爱徒这些年功课还真没放下。”

      语调戏谑依旧,声线却带几分难言的颤动沙哑。管临心跳当即偷歇半拍,直直凝望着面前闪睫可触的炽热双眸,多年梦境里阴魂不散以至于并没觉得十分久违的面孔,一时惊慨丛生,此起彼伏,不禁暗道:

      ……失忆?失忆个腿儿。

      这姓迟的大活人先前城下就是故意装的没看见他!

      万般思绪交错争涌,奔到嘴边却只艰难化作平淡如斯的一语称呼:“妙……”

      “那颜,那颜!”

      未竟寒暄被一声声稚嫩的部落语打断,退躲在四周的哲玛家众人中,一个幼小的孩童被阿妈瑟瑟发抖护着,一双明亮大眼睛却奕奕无惧地细观着战局,此刻突然向那声名煊赫的鞊罕名将奋力呼喊:“那颜,才前跟着我们一起的那个莫鞯人跑啦!爬到那边偷上了一匹马,跑远啦。”

      鞊罕兵人多势众,这会儿已将莫鞯三个随从和郑经郑纬两兄弟收拾了个七七八八,趁乱逃走的显然正是狡猾的阿勒尔本尊。不知为何,鞊罕兵远远近近都听得到孩童呼喊,反应却很是麻木,都仍只顾着手上便宜活儿干完,围将那五人最终制服擒牢。

      赫布楞环刀收回,倚制着被降服的敌臣,不情愿似的缓缓转过身,不忘先回应表扬了下小小通报员:“小鬼头眼神不错,回头来跟我当个哨兵可好?”

      又磨磨蹭蹭观察半晌,才向部下高声令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六人分三路,给我去追。”

      “是!”

      哒哒哒马蹄声才得令奔散。

      管临虽听不懂这番往来鸟语,但见武艺平平的阿勒尔逃走得毫不费力,迟阶又是这不急不慌的神色,便猜到他本就成心要放走阿勒尔,纯搁这儿佯追作戏呢。

      心中蓦然被一种奇异而久违的默契欢愉所盈满,被捉拿在身后的管临只淡定观着,忽而想到自己是不敌被俘的,神情肢体上也该配合配合。

      “那颜,共缉获两名大炎敌兵、三名莫鞯奸细,”赫布楞部下亲兵前来请示,“如何处置?”

      “押回去关进地堡铁狱,明日审讯。”

      亲兵进一步上前:“那你拿下这位……”

      赫布楞展臂侧身向后一护:“我自己审。”

      哲玛家的老族长惊惶望着鞊罕兵捆走一个个乱贼,生怕全家族都被问罪关押,颤抖双手交握躬身来向赫布楞请罪:“那颜恕罪,同意带他们出关全是我一人主意。怪只怪我这老头子年纪大了,不知怎么倒越来越胆小怕死,一听那人威胁说要是不从,大汗会将我哲玛家儿孙全部抓去砍头,就吓怕了,早前亲眼见过洛兀兄弟就是这么一族人说没就没的……”

      赫布楞叹口气打断了他:“无缘无故就要砍小孩杀全族的,你还非要认作是你的大汗又有什么办法?”

      望见老族长羞愧难当的神色,赫布楞停顿了下,抬头看向漆黑如墨的关北方向,终是摆了摆手,掷地有声地道:“不论你们罪,抓紧回关那边草场去吧,没多久我们应该会再见到的。”

      “啊……”老族长大喜过望,没料到竟可被轻易饶过,顿时如释重负垂下眼长出一气,口中仍喃喃唠叨道,“感谢,感谢那颜宽恕啊,其实不是咱们非回关那边给他们欺压不可,实在是最近这边风水不好,无故惨死了太多幼羊,求问过祭司也说关里最近邪性,回关外去避避说不准能好些……”

      本来已经回身架起敌犯要打马回营的赫布楞,闻言忽又停住,转头追问:“无故惨死?怎么死的?”

      “被不知什么恶兽咬的,没亲眼见过,只知道不是狼也不是豹子,”一说起牧羊经老族长愁眉苦脸,满肚子苦水根本停不下来,“那鬼东西不像捕猎,咬死我的羊不吃也不拖走,留下一摊摊发霉发紫的毒肉骨,咱们世代放羊也没见过这个死法,怪得很,连野狗秃鹫都不来啃。”

      “死羊现在哪里?”

      “就,关里流风丘附近……那批羊中的剧毒,不敢割肉也怕污了河水,我让小子们拖到流风丘土坡上埋掉了,不知作的什么孽,好好的羔子就这么没了……”

      赫布楞眉峰微聚,当即命手下备马,又改主意向老族长道:“不如你们今晚先在此扎帐吧,你派人带我们回流风丘找埋葬点,我要亲眼见见那些死羊,就现在。”

      “那颜,”旁边一名随身亲兵闻言低声道,“今天已经太晚了,亚望嘱咐说……”

      “你听他还听我?”赫布楞不容分说打断,回眼向管临一瞥,似自我嘱托嘀咕了一句,“速去速回。”

      管临不知这你一句我一句说的什么,但见迟阶松开自己,跃身上鞍,点了一队人马率着就要往关内折返。感觉哪里不对的是,这人前一会儿从容言笑气质全然如昨,转瞬间却眉眼一挑,神色骤变,整张脸突浮上一层按捺不住的焦躁与暴戾,冷不丁透出无边的疏离陌生感。

      久别重逢的激动欣慰被一股后发制人的好奇担忧压制了下去,管临望着他亲率一大队胡骑远去,仿佛这才终于得空冷静,正式去思索和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现实——

      迟阶完全彻底地变成了赫布楞。

      一晃七载,恍若隔世,从被赶尽杀绝的炎臣孤子,到威震沙场的异族悍将,昔日身份彻骨抹去,其人如今赫然站在了与大炎世代血腥耻辱纠葛的对立面,令人一时完全闹不清他的立场与意图。

      这七年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是浴火重生还是偷闲侥幸,是身不由己还是处心积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月下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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