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二两糖茶

38、答案

　　“青唐……青唐！”

　　待李弘泽从乱梦中惊醒时，已经是午后时分了。小顺坐在榻凳上，撑着脑袋打着盹。听见李弘泽梦里这一声喊，小顺一个激灵醒过来，只见李弘泽扶着额头，呆呆地坐在床上。

　　“王爷醒了。”小顺赶紧站起身凑上前去。

　　李弘泽抬头看了看小顺，又环视了一遍房中，青唐的行李已经不在门口了。
　　“青唐……颜大夫呢？”他喃喃问道。

　　“颜大夫……颜大夫他……他……走了。”
　　小顺磕绊了半天，也没想出应该怎么把话说得委婉，不得不据实以告，一边又偷偷瞄着李弘泽的表情。
　　“颜大夫走之前，交代我们照顾着王爷，小的刚和田婶换了班。”

　　李弘泽看起来并不关心那旁的许多，只是茫然地看着门口，像是还没脱开梦魇，一副不太清醒的模样。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披上衣服下了床，走到房间中央，又愣愣站定不动了。
　　小顺看着李弘泽，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他这副样子是因为没睡醒，还是伤了心，只得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陪着，费力地琢磨着该怎么劝劝自家王爷。想了半天，那不甚灵光的脑子总算是挤出来几句宽慰话。小顺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忽然发现他家王爷似乎是盯着桌案上的什么东西。
　　他顺着李弘泽的目光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小瓷瓶，瓶下压着一张薄纸，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小字。
　　小顺觑着李弘泽的神色，凑过去看了看那些字。

　　“日……服一粒，连服七日，心……痛之……！”
　　磕磕巴巴念到一半，小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震惊地看向李弘泽，只听李弘泽将他的话音接上，语气平静得教人害怕。

　　“心痛之毒可解。”

　　其实也并不应该有什么意外，若是他愿意破开自己立起的围墙，那则答案不躲不藏的，就在墙的另一边等着他——

　　青唐……本是来杀他的。

　　李弘泽怔怔地看着那张字条，心里掠过一个个被他有意无意忽视掉的点滴细节，如今看来竟是如此明显地指向着这则答案。意识陷在一片混沌之中，被迫面对着这则再无遮掩的真相，就连他自己也无法从混沌中分辨出自己的心情。
　　若说毫不介意，毕竟是不能的——自己早将青唐放在了心里疼着念着，而青唐的毒却直到方才还折磨得他痛苦不堪。

　　但若说恨，却又怎么恨得起来。

　　他拿起瓷瓶，端详了片刻，倒出了一粒放入口中。
　　苦，只是比那汤药强些，回味中似乎还有几丝余甘。
　　这是青唐写的那副尽是奇怪药材的方子吧。
　　他说那些药材药铺买不到，不知他又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将材料收集齐备的。
　　他人走了，配了方子，留了解药……
　　他不愿杀我，他对我是真心的。

　　李弘泽握紧手里瓷瓶，将它好生放进衣袋中，思忖良久，转身取了外袍披风，一件件地穿在身上。

　　“小顺，去叫小福备马，我要出门。”

　　***

　　“师姐。”

　　青唐来到同德药铺后院，推门进去了小屋中。

　　红烟早已经收拾齐备，只等青唐一同启程。见他带着行李来了，红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来了就好，我只怕你与他断不掉。”

　　“不会的。”
　　青唐勉强笑了一下。红烟看着他那强压心绪的模样，也不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争取今日能在穗城落脚。”

　　“嗯。”青唐点点头。二人去马厩各牵了一匹马，便离开了同德药铺。
　　穿过拥挤喧嚣的市集，路过贵气扑面的翠楼，将安都的繁华与落寞，甘醇与苦涩一一丢却身后，青唐一路行至城门楼下，不由得又拉住了缰绳。

　　“走吧。”红烟劝道。

　　青唐转回头，最后向王府的方向望了片刻，终是纵马扬鞭，与红烟一同飞奔而去。

　　***

　　穗城地处安都正西，是安都去往大周各地的枢纽，往西北去可至韶方，往南去便可达襄宁。
　　二人脚程甚快，傍晚时分便已抵达了穗城。暮色笼罩下的穗城声色喧然，有着不输安都的热闹兴旺。二人牵着马，一前一后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红烟见青唐心情低落，四处张望了一番，缓下脚步，与青唐并排而行。

　　“你之前来过穗城吗？”红烟问。

　　“嗯。”
　　出外一年，青唐的聊天技能并没有什么长进，加上心情不佳，更是连正经句子都不愿出口。

　　“你在安都待了一年，倒应当是来过的。”
　　红烟了解她这个师弟的性子，也没指望他能接出什么话来，反正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说得自在。
　　“我之前来过这里几次，你知道穗城的大戏台吗？很有名的，也算是穗城名胜了，但凡外来客到了穗城，总归是会去看上一看。那里有时候演歌舞，有时候唱小戏，都不要钱的，随便看。”
　　“不过别看这戏台不要钱，可也不是一般的戏班子能上的，因为戏台有名，看的人多，想上去露脸的班子也多，能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都很有两把刷子。上一次戏台露一次脸，脸露得多了，名气就响了，听说常能在那演出的几个班子，回去在他们自己的戏院酒楼里那都是场场爆满。”
　　“再往前走就要到了，姐姐带你看戏去，刚才我看告示牌了，今天演的是武行戏，战秋关。”

　　“嗯。”
　　红烟话说一大通，青唐也只是简单应着。

　　转过街角，出了街巷，眼前豁然开朗，方才隐隐夹杂在市井嘈杂中的丝竹鼓乐也一下子明晰起来。
　　几条街巷汇聚之处被辟出了一片广场，广场中央伫立着一座高大绚丽的金台，上百盏描花灯笼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将这戏台连并广场映得灯火通明，辉煌夺目，确是担得起那名胜二字。
　　戏台正面的牌匾上书金穗台三个大字，戏台上兵士打扮的众角儿分列两侧，中间两个武生枪矛相交，衣袂翻飞，咚咚锵锵打得正是热闹。

　　青唐被红烟拉着挤过看戏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正逢台上武生一个亮相，红烟与四周的观众一同鼓掌叫起好来。

　　他说的，就是这个戏台吧。
　　青唐望着台上一派金灿灿热闹闹，想起他们去韶方的路上，李弘泽曾与他说过的话。
　　他本是想来这戏台看看的，自己说累了，他便又改口说这戏台大概也没什么有趣，不来就不来了。
　　其实他心里……还是想来的吧。
　　这里明明是这么热闹又好看。

　　周围的人们欢笑着，喝彩着，绚烂的灯火映得人人红光满面。但那人面万千中，却独独没有他。
　　无尽的寂寞从青唐心底渐渐蔓延，隔绝了四周喧闹的人群，眼前的浮华欢腾在青唐眼中，就这么凝成了一片黯淡无光的灰。

　　“青唐，青唐？青唐！”
　　红烟拍了拍一旁出神的青唐，见那厢没反应，抬手便给了他一掌。
　　“还愣着干嘛呢？散场了。”

　　“哦……”
　　青唐被红烟一掌打醒一半心神，但那另一半却仍是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待发现自己身在客栈时，却记不起这一路是如何回来的。

　　“累了吧？回房歇着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红烟说完转身便要走。

　　“师姐。”
　　青唐终于提起几分精神，开口叫住红烟。
　　“明天……我想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红烟秀眉微蹙，“你不会……”

　　“师姐放心，祸是我闯的，我不会逃。”
　　青唐明白红烟想说什么。
　　“此番回去夜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天日。我尚余一桩心愿未了，只去一天，入夜前便归。”

　　“好吧，我相信你。”红烟倒也干脆，“那我就在此等你一天，你早去早回。”

　　***

　　第二日一早，天光微亮，穗城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昨夜极尽繁华的戏台，在晦暗不明的晨光下也褪色成了一座灰扑扑的砖楼。
　　一骑快马蹄声得得，穿过了清晨的寂静，消失在了穗城东门外的官道尽头。

　　马上那一袭黑衣的年轻男子，正是青唐。

　　骑马行了半日，青唐凭着记忆，在一个山口处停了下来。他将马栓在树上，徒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沿着尚未冻结的小溪一路顺流而下，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霜雀谷入口那块熟悉的大石头。
　　好像没有听到鸟叫声，看来霜雀们果然都飞去别处过冬了吧。
　　倒也不算失落，自己来到这里，也不过是想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已。
　　青唐这样想着，绕过了那块大石。
　　溪流汨汨向前，在前方汇成一片小湖，青唐顺流前行，没走几步，步子猛然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冬日里的枫林树叶落尽，浅淡的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杈，笼罩在前方树下的男子身上。那人身材修长，面容英挺，裹着一袭裘皮披风，正背靠在树干上往手上呵着白气，不经意间抬头，便也发现了不远处的青唐。

　　“殿下……为何在此……”青唐怔怔地说。

　　李弘泽看到青唐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却又在几步之后陡然停了下来。

　　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副白衫长垂的出尘模样，此刻的青唐一身墨黑劲装，长发在脑后束成高高的马尾，那根软鞭圈圈盘在腰间，漆黑诡秘，好似侍主的灵蛇。

　　“这才是本来的你，是么？”
　　李弘泽端详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心上人，轻声问道。

　　青唐垂下眼，半晌未语，再开口，却并不是回答他的问话。

　　“殿下如何知道我会来。”他问。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想见你，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找你，想来想去，也只能等在这里了。”
　　李弘泽认真地望着青唐。
　　“我想如果你心里有我……或许会来的。”

　　简单几句话，差点让青唐当场丢盔弃甲。
　　他是何时来这里的……如果我不来呢，如果错过了呢，他要在这里等上多久？

　　“殿下……为何还要找我……”青唐喃喃地说。

　　“因为我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你走。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李弘泽又上前几步，理了理心绪，开口道。
　　“我的病……都是你下的毒？”

　　青唐点了点头，不敢看李弘泽的眼睛。

　　“是皇兄派你来的？”

　　青唐又点了点头。

　　本来已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但真正看到青唐点头承认，李弘泽的心还是沉了一沉。

　　“你是……夜谷的？”他又试探着问道。

　　青唐面色一僵，片刻后，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许久之前杨鹤亭那无甚根据猜测，竟然全都猜中了。
　　李弘泽闭了眼，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一时间辨不出苦辣酸甜。
　　皇兄为了要我的命，竟然这般费尽心机，自己却是傻得可笑，竟将这个潜进府中的刺客放进了心里。
　　但最讽刺的是，被眼前这个人骗了许久，生不如死地痛了许久，在得知了所有真相的如今，自己却仍然毫无底线，不可救药地，舍不得他离开。

　　“殿下……问完了吗。”
　　青唐耐不住李弘泽长久的沉默，低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
　　李弘泽定了定心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足够平静。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接受我，既然接受了我，为什么这么快又要离开我……你能不能，能不能……”
　　李弘泽的声音越来越低，一颗心被困在胸膛里，拼命呐喊着留下他，留下他。但心中的难平之意却有如一根细线勒住了他的唇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不行……再这样下去，一切就要失控了。青唐死咬着嘴唇，终于挺不过这难耐的场面，转头便要逃。

　　“青唐！”
　　李弘泽见他要离开，慌忙叫住了他，可一句“别走”到了嘴边，又滑去了不相干的地方。
　　“你不杀我，那你怎么办……”

　　青唐闻言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李弘泽一眼。那一眼中似乎含着万语千言，但最终，他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殿下保重，身影一闪，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