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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烛泪/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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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条人鱼。
一条……生了病的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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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尼斯亚海域是人鱼一族的栖息地,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伯尼斯亚的最深处,从来不会有人鱼脱离族群。
但事情总有例外——
我叫茨尔,但我与族群统一的浅蓝色鱼尾不同的是,我的尾巴是银色的,血液也是不同于它们的黑色。
由于我与它们之间有着显著的区别,我的族群认为我被海神诅咒了,它们为了避免我祸及下一代,早早地将我赶了出来。
可能这件事在我记忆里实在太久远了,被抛弃的痛苦感远远比不上长时间漫无目的地流浪带来的孤独感,所以我不是很在意。
我一个人游了很久很远,饿了就抓鱼吃,闲来无事就冒出海面晒一小会儿太阳。
可能是我太不小心,中途被人类囚禁了。我被粗暴地射穿了腹部,然后被拖上了甲板,他们观察着我,害怕我会反抗,甚至用铁钩勾住了我的尾巴。
这种酷刑般的束缚方式让我实在不敢动弹,因为我会流血,我黑色的血会从尾巴那儿汩汩地流出,然后我就会在失血以及痛苦当中慢慢死去。
我很配合他们,希望他们不要继续伤害我,因为我真的很痛苦。
囚禁我的是一个脸上带有刀疤的魁梧男人,他看上去非常凶恶,总是强迫我说活,企图从我这儿知道有关伯尼斯亚海域财宝的下落。
说实在,我也不清楚伯尼斯亚海域有着什么财宝。我和他说明了情况,他不相信。
他将我的尾巴用铁链栓住,后来又害怕我会逃跑,就把我锁进了他的浴缸里。
他会在浴缸上放木板,然后用重物压住,他想以此来逼迫我说出让他满意的答案,尽管我已经奄奄一息。
没过多久,这个男人的仇人追上来了,他和他的船员们都死在了这艘船上。
男人的仇人并没有搜查他的船只,我因此被遗忘在浴缸里很久,久到我忘记了时间,残破的身躯因为生存空间的恶劣,而染上了可怕的疾病。
我流出的黑色血液与浴缸里的海水融为一体,这些液体从来没有没有排出去过。过长的时间使这个浴缸不止生存着一条人鱼,还生长了些奇怪的藻类和藓类。
我看起来很脏,浴缸也是。
时间真的太久了,不是吗?
但我认为我不应该在乎这些,我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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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船沉了,我终于逃了出来。
可惜我的鱼尾生了病,它会疼,会不停地落下鳞片碎屑。
那些鱼鳞会慢慢变成细碎的鳞屑,通过我的游动而像银粉般撒下来。
很美,像流光一样。
但是这种美丽是有代价的,我的鱼鳞会逐渐地脱落,露出内里的皮肤组织。
我必须忍受这样的病带来的,如同被凌迟的疼痛感。
这就是我的死亡方式吗?
这样,丑陋地死去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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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死亡更恐怖的是无边无际的孤寂。
比孤寂更可怕的是什么,曾经我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
是死亡造就的离别,那是给予濒死者美梦破碎的最后通告。
我没有想过我会有朋友。
它是一个蜡烛人。
我在索达尔海域流浪时,在海里看见了它。
我听海蛇说过蜡烛人,它们是一个很神奇的物种。
它们的外表看上去和人类一样,外形上具有男女之分,但严格来说它们是无性人。
蜡烛人不需要进食,甚至它们的人生大部分的状态是死去的,只有在被点燃时才是活着的。
它们的生命实在短暂,每流下一滴泪,它们的生命就逝去了十分钟。
海蛇告诉我,蜡烛人的生命只有72小时,“点燃”它们,就是在燃烧它们的生命。
我对这样神奇的物种感到好奇。
海蛇看出了我的想法,它有些嘲笑的意味。
它向我解释了为什么。
“蜡烛人怎么在海里点燃?况且你一条人鱼,怎么在陆地上活下来?”
海蛇说得对。
很早之前,人鱼是可以上岸的,现在就不行了,人鱼脱离海水,只能存活十分钟。
而我想点燃蜡烛人,就必须去海面上。
我想了想,询问了点燃蜡烛人的办法,然后带着它游到了一座岛屿上。
我点燃了它。
蜡烛人睁开了它的眼睛,我发现它很漂亮,瞳孔是浅淡的颜色,像一块蜜糖。
它看着我,睫羽颤了颤,柔软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尾巴。
它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人鱼先生,你的尾巴很漂亮。”
我承认,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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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我的人生会终结在深沉死寂的海域里。甚至我无时无刻不在设想我死时是什么样子。
我会怨恨族群的冷漠,埋怨我这条颜色格格不入的尾巴,讨厌它生病给我造成的痛苦。
但我从没设想过,会有一个陌生物种会在未来,夸赞这条给我带来不幸的鱼尾。
后来,我就和它成为了朋友。
尽管它绝大部分在沉睡,但是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流浪的途中,多了一位同伴。
我开始尝试了解它,随便带它去暖暖的岛屿上晒上几分钟的太阳。
它告诉我,它叫烛月。
生命其实没有海蛇说的那样长,它只能活36个小时。
蜡烛人在蜡山出生,偶然被迷路的人类撞见,接着就暴露了它们的存在。
人类对它们很感兴趣,经常去蜡山疯狂捕猎它们,挑选一批蜡烛人送去权贵身边,好以此获得荣华富贵。
蜡烛人生命短,几乎可以算是一次性消耗品。它们被点燃之后除了会不停地落泪之外,其它方面与人类一般无二。
它们拥有正常人类皮肤的触感,甚至拥有人类的体温,甚至拥有人类的情感。
有很多人爱它们,但不会像对待爱人一样去爱它们。因为没有人愿意去接受一个从开始就注定悲剧的结局。
烛月的前主人是个女孩,她很喜欢它,但是她觉得烛月太温柔,太怯弱,于是将它随意丢弃了。
烛月就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海里,然后遇见了一条生了病的银尾人鱼。
我听着它的故事,忍不住流下泪来,它讶异我的敏感,安慰我:“没关系的。”
接着它浅浅地笑了,对我说:“我现在还有18个小时左右的生命。”
“茨尔,我相信未来与你度过的18个小时,都会很快乐。”
我看见它落下烛泪,从漂亮的眼睛里,滑过细腻的皮肤,最后落在一片衣角上。
“你伤心吗?烛月。”
“我不伤心。”
我看着它的浅淡瞳仁,手指碰到了它的眼睫。
我收回了手,失神地碾了碾指腹,是一片湿润的触感,没有温度,不是融化的蜡液。
“但是你的时光在流逝。”
烛月没再说话,我熄灭了它。
蜡烛人不会有火焰,它们的燃烧是无形的,唯一看得见的,只有那一滴滴滚烫的泪珠。
我沉进海里,望着安静阖着眼的烛月。
海的波浪有些扭曲它的模样,但是依旧很清晰。我不想离烛月太远,就时不时从海面上探出身体观察它。
它不知道我在它沉眠时一直看它,但我相信烛月不会生气。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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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月的性格真的很温柔,它会很认真地听我说话,听我讲一些无聊的海底故事。
可我每次只能和它呆上七八分钟。
超过八分钟分钟我就会因为脱离海水而感到痛苦,我不想让烛月担心。也为了多和烛月呆一会,我得仔细计划点燃它的时间。
其它的时间,我就会带着烛月在海底到处游,可惜它看不见。
在游过一片又一片鱼群的时候,我把它带到了一艘沉没了的旧船上。
旧船很小,并没有海盗的宝藏,只有一堆烂掉的木头,但胜在好看。
我玩了一会就觉得没了意思,烛月始终闭着眼睛,它看不见。
我游走了,带着烛月去了戈莫里可海域。
我听很多鱼说那里很漂亮,想起来我目前只到过两片海域,那两片海域的景色一般般,我认为并没有带烛月去的必要。
所以我努努力,一晚上就带着烛月到了戈莫里可。
太阳还没出来,我安静等了一些时间,在太阳快要升起是点燃了烛月。
它坐在一座小岛屿上,面朝着蔚蓝色的大海,而我就坐在它旁边。
太阳很快出来了,用了五分钟左右。
我看完了全程,并不觉得很有意思。
曾经被囚禁的时候听见甲板上的水手说的。他想和自己的老婆老的时候去海上看日出,旁边的人就嘲笑他,说他大老粗还讲什么浪漫。
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可以和烛月一起看日出。
烛月看得很认真,我没有错过它眼里的欢欣。
我忽然觉得日出也没有那么让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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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月最近情绪很低落。
我想让它开心起来,就问烛月怎么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烛月头上戴着我给它做的海草花环,眼帘微垂,它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我觉得有些郁闷。
“时间是永恒的难题。”
我靠近了它,烛月感受到了我的温度,它抬起了眼,蜜糖般的眼睛像是有细沙在流动,我发现烛月的外表像极了漂亮的男性娃娃,这让我感到新奇。
“你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吗?”
它笑了一下,忽然问我:“茨尔,你会流泪吗?”
我想了想,回它:“当然会。”
烛月听了我的回答,很温柔地告诉我:“我开始因为流泪而感到难过了。”
我想起了我们很早之前的对话。
想着,我开始感到极度悲伤。
烛月轻浅的声音响在耳畔,它很关心我:“茨尔,你哭了。”
“是因为你的时间也在流逝吗?”
它如是问。
“不是,我是为你而哭的。”
烛月依旧很温柔,它为我抹去了眼泪,也是这次哭我才发现,原来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那颗珍珠就躺在它的手心。
我听到它很轻的说,有些模糊不清:
“很漂亮,茨尔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