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他的火葬场，我摸我的毛茸茸》潜冥

8、猫

　　午夜12点，黎诺坐在空荡的酒店包厢里，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

　　包厢内只有两个人，矩形方桌对面的人顶着一头黄棕色头发，一身腱子肉。
　　他好像坐着发不出脾气，索性站着，怒气冲冲的来回走动，不断用手里的磁卡敲击桌子，试图消解无处发泄的怒火。

　　“我看你是铁了心不想回去了？”薄纪恒看着黎诺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来气，恨不得把卡敲断，“一晚上花了我八千万！你是不报批也不过脑，想花多少花多少？！”

　　“是没错！是我允许你随便花，可我是让你买晶石！我问你，晶石呢？”等不到黎诺说话，他索性自问自答，“哦，没买晶石，买了个人回来。”

　　“那人呢？……人也舍不得交上来。”他紧盯着黎诺的眼睛，突然笑出声，“真当自己把萧以眠买回来了？”

　　黎诺终于有了动作，移回目光，幽蓝的眼睛冷冷盯着薄纪恒。

　　“呦！又会动了？我还以为你是个蜡人。”
　　似乎过了瘾，薄纪恒的态度终于缓和了，拉了把椅子坐下，两脚一抬，架在桌子上，点了根香烟，两只手指夹着磁卡，一下一下地敲着椅子把手，“我怎么记得萧以眠是被你害死的呢？人人都知道，怎么，您贵人多忘事，倒把这茬给忘了？”

　　哨兵需要安静的环境放松自己敏锐的感知，磁卡的敲击声时轻时重，像电锯在朽木里切割拉扯，即使刚刚注射了抑制剂，黎诺还是被他吵得烦躁不安。

　　“有话快说。”他多一秒都不想待在这里。

　　薄纪恒却像是得了趣，揪着这个话题不肯放，“让我猜猜，……你不是忘了，是不相信他会待在823区，所以823区沦陷，当然也伤害不到他，对吧？”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萧家的势力都中在中心城，萧以眠有什么理由赖在823区，难道就因为你在那里？别人把你捧到天上，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吗。”

　　黎诺的手指攥进手心，又轻轻松开，平静的看着薄纪恒，“你就是来说这些的？”

　　“你急什么。你刷了我的钱，我肯定不能让你闲着。”薄纪恒将一张全息地图传给黎诺，“这是萨德里夏的晶石勘探图，8800万怎么刷的就怎么给我赚回来。”
　　“至于萧以眠，你俩也算是有始有终了。前几天他的葬礼，我还好心替你去祭拜过，帮你销毁了伴侣证，帮你洗清了骂名，别管他真死还是假死，我都替你俩划清……”

　　空气“叮”的一声。

　　屋内气压陡升，玻璃瞬间碎成蛛网。

　　黎诺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你说什么？”

　　哨兵释放的威压直击精神域，薄纪恒肾上腺素瞬间升高，皮肤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精神体感受到威胁，低吼一声跳出来。
　　半人高的猎豹伏在薄纪恒身边，恶狠狠地盯着黎诺，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薄纪恒却只是摸了摸猎豹的脑袋，脸上没有惧色，反而满是惊讶，“怎么了？！”
　　他嘴角噙着笑，像是看一个被火烧了只会跳脚的小丑，“你不会还惦记着你俩的关系吧？你以为萧以眠真的看上你了？”

　　他想起8800万的荒唐事，越发觉得好笑，“你真以为他会为了你来荒星堆？”
　　“来，我给你倒杯茶，你赶紧照照自己。要不是我爹把你养成S+，你以为萧家愿意看你一眼？”猎豹勾着尾巴倒了杯茶，推到黎诺身边，“想起自己是谁了吗？小要饭的，别再做灰姑娘梦了。”

　　“不过你俩还真挺合适的，乞丐配残废，你说是不是……”

　　黎诺突然站起来。

　　薄纪恒立刻闭嘴，余光瞥过被气压炸碎的玻璃，忌惮地眯了眯眼睛，“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黎诺端起那杯茶，走到薄纪恒身边，将茶递给他。
　　猎豹的威胁声更加低沉，却迟迟不敢扑上去，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黎诺将手搭在薄纪恒的椅背上，“晶石我会带回来。另外替我转告老师，萨德里夏危机四伏，有任务用终端传达就可以了。”
　　他垂下眼眸，冷冷看着薄纪恒，“B级哨兵还是少来凑热闹，我也不是每天都闲着。要是不小心出了意外，我没法和老师交代。”

　　手指突然用力，木质椅背上瞬间出现裂痕，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轰然碎裂。

　　木屑飞扬，薄纪恒一屁股摔在地上，滚烫茶水洒了满身，猎豹惨叫着缩回爪子。

　　黎诺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酒店。

　　薄纪恒呆呆的坐在地上，直到黎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你敢戏弄我？？黎诺？你给我回来！黎诺！！”

　　午夜的雪花很大，像漫天柳絮。

　　冷风随着呼吸灌进肺里，冲淡了香烟与汗水的浊气，黎诺终于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他掏出一支注射器，今晚第三次为自己注射抑制剂。

　　哨兵遵守弱肉强食的法则，受到威胁会本能反击，他必须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四面八方，才堪堪能压住攻击和撕咬的冲动。

　　他迈下台阶，走进万籁俱寂的雪夜。

　　路灯的光落在他的黑发上，自上而下，将人照出无数道错综分离的影子。

　　那些影子越拉越长，像水中浮动的海藻，柔软的藻叶随着水流彻底脱离本体，变成一只只黑猫，轻身跃到四周的建筑上。

　　萨德里夏危机四伏，黑夜是怪物的狂欢宴。
　　大大小小的异种觅食潮会集中在凌晨爆发，海怪爬上岸，巨型植物破土而出，污染气息如同热带雨林中的毒瘴，附着在雪花里，让所有生物变得躁动不安。

　　猫跳上最高的塔尖，居高临下的看着脚下荒芜的城。

　　更多的猫穿梭在大街小巷，越过抢夺晶石的哨兵群，越过铺天盖地的虫潮，经过一个又一个自动贩卖机，它们的速度很快，越来越快，快到重新变成影子。
　　所有影子奔向同一个方向，最终跳进一只体型稍大的黑猫影子里。

　　蓝眼睛黑猫停止拨弄易拉罐，缩回猫爪，重新摆出乖乖的模样。

　　黑猫已经坐在这里六个小时了。

　　它在小雪转大时出现，不近不远的端坐在桌子上，尾巴绕着伞柄，黑色伞面将银发向导笼罩在伞下，遮挡漫天飞雪。

　　系统计算着时间，轻轻咬住萧以眠的手腕，为他注射最后一支止痛剂。

　　再抬起头时，视线中多出了一个人。

　　黎诺像鬼一样出现在半米之外，眼眸低垂，沉沉的看着萧以眠露在外面的那截手腕。

　　手腕内部被系统咬出了几个红点，其中两个是新咬出来的，没来得及愈合，少量的血从伤口流出来，顺着青紫色脉络流淌到掌心。

　　系统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发现他在看什么之后，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它被教训过三天，已经摸透了黎诺简单又粗暴的思维逻辑——
　　在这位被迫害妄想症眼中，缠绕宿主=试图暗杀，贴贴宿主=找机会暗杀，咬宿主=实施暗杀。

　　它看到黎诺弯腰靠近，朝它伸出手。

　　【救命！要杀系统了！】

　　系统吓得闭紧双眼，内心疯狂尖叫。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细长苍白的手指握住了哨兵的手腕，来不及凝固的血液在皮肤之间摩擦，迅速晕染出一块淡红色的痕迹。
　　睡在座椅上的向导睁开眼睛，细密的睫羽上挂了一点雪，又很快被体温融化，沿着眼角划落，消失在银白色发丝里。

　　冷意夹杂着血液的腥甜一同涌入鼻腔。像是灌进了一杯高浓度盐水，全身的细胞被吸干了水分，哨兵一瞬间觉得口干舌燥。

　　“是来抓我的？”萧以眠问他。

　　黎诺不知道。

　　“抓”这个字充斥着暴.力，他不喜欢。

　　他只知道大雪天要撑伞，丢掉的人要找，他花过钱的，所以有跟着他的理由，……不过分的。

　　他敏锐地捕捉着对方呼出的热气。

　　高烧，手很冰。他很难受，需要休息。

　　得出笃定的结论后，黎诺摇头，“不是。”顿了顿，又说，“带你回家。”

　　萧以眠低笑了一声，松开他的手腕。

　　皮肤相接的触感顷刻间被冷风代替，黎诺紧紧盯着那只手。
　　掌心晕染着血迹，银发向导伸出两根手指，将怀里的黑蛇挑在指间，蛇尾熟练地缠绕上那截冷白的手腕，黑蛇吐出蛇信子，从掌心到手腕，一下一下将血迹舔舐干净。

　　黑猫瞪着玻璃晶球似的蓝眼睛，看向银发向导，看向黑蛇，又急匆匆地看向主人。
　　它觉得自己才应该待在那个位置，而那只细长的黑蛇明显举伞更合适。

　　它焦急地等待主人开口。

　　说话的却是萧以眠。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冷意与疏离，比起质问，更像是在陈述事实，“不是说与你无关么，怎么……”

　　哨兵嘴快于心打断他的话，“与我有关。”

　　萧以眠轻轻蹙眉。

　　像是吞下了令人反胃的东西，他无法抑制的移开目光，清冷的眉眼间透出几分厌恶。

　　止痛剂能够暂时屏蔽痛觉，但高烧引发的头晕耳鸣却无法屏蔽。他现在的确不是太好受，手指生理性的颤抖，眼尾因为高热晕了一抹红，眼睛火辣辣的烧。

　　萧以眠突然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

　　哨兵迟迟听不到回答，焦急地攥紧手指，大脑将刚才的场景复现再复现，他发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对方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稀里糊涂与人完成了一场交易，而他面前的人既不是出价方，也不是购买方，甚至不是知情方。

　　他大可以因为怀疑杀死他，也可以因为同情放了他，但除此之外，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无权说出那句“与我有关”的话。

　　薄纪恒的冷嘲热讽还是影响了他，让他心烦意乱，自乱了阵脚，哪怕只是看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都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

　　“你发烧了。”黎诺试图岔开话题。

　　萧以眠却轻挑着眉看他，“谁？潇珩还是萧以眠？”
　　他勾了勾嘴角，溢出一声苦笑，“你把我当成谁了？”

　　萧以眠不觉得自己是自私的人。他从不拒绝任何一位哨兵的求助，也宽容受他帮助的人背地里恶语相向。
　　他不需要借别人的言语评判自己的对错。别人对他什么样的态度，很多时候他并不在乎。

　　可黎诺不一样。

　　这是他用了八年时间想要保护的猫。

　　是他将遍体鳞伤的猫从雪夜里捡了回来，亲自送进白塔。是他教他怎么藏匿信息素，怎么精准控制每一缕精神力，是他放弃中心城，放弃了基因修复治疗，心甘情愿留在823区，整整八年，用萧家的势力和声誉，将猫从普通哨兵一步步推到上将的位置。

　　他接受自己爱上了一只养不熟的猫，但接受不了他养的猫对别人翘着尾巴讨好。

　　既然不相信他是萧以眠，那这份讨好又做给谁看？
　　那个死在823区的人呢，在猫眼里又算什么？

　　萧以眠望着眼前纷扬飘落的雪，等了很久很久，却没等到猫的答案。

　　黎诺安静地站在他身边，像一尊雪堆成的雕像。

　　整整二十分钟。萧以眠认命地闭上眼睛。

　　“我不想被替身，也不愿意做替身。既然你不想说，我也没兴趣了。”
　　眼尾的深红被睫羽落下的阴影遮挡，再睁开时，眉眼中只剩了冷漠与冰冷。他轻轻挑了一下眉，问黎诺，“还要纠缠么？”

　　黎诺一怔，眼中跳出一抹迟疑，“你到底……”是谁？

　　“我现在没力气赶你走，但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萧以眠打开信息素探测屏。夜晚比白天热闹，方圆三公里内，蓝绿橙色的光点像星星一样闪烁。
　　“这个地方没几个向导吧。如果我主动展开精神域，你猜会有多少哨兵趋之若鹜？”

　　黎诺面色一寒，“你要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汹涌而来精神力，凌厉又冰冷，如同汪洋海浪般铺开。

　　以银发向导为中心，方圆十公里的距离内，所有哨兵的精神线同时震颤，他们不约而同地静立在原地，朝同一个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