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俗归》山柰

24、第个二春

　　二零零五年的深秋，穿了一身黑衣服的小孩蜷缩在角落里睡了很久很久。
　　呼啸如刀子般的冷风划破他的脸，硬逼着他睁开眼睛。
　　他揉开惺忪睡眼，熙熙攘攘的人流从他身边穿过，嘈杂尖锐的声音灌入他的耳朵。
　　他趴在女人的背上，女人见他醒了，蹲下身子把他放下来，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小安，醒了？自己走......”
　　小安紧握着那双大手，在黑漆漆的人群中穿行，他抬头觉得天空很高很远，视线内都是人的手臂和衣角，倒映起来像高楼。
　　小安还没睡醒，他只跟着女人走。
　　前一天他见到了半年未见的妈妈，女人问他，“小安？要跟妈妈还是留在爷爷家里。”
　　他抱着许久未见的妈妈痛哭流涕，不肯撒手，抽泣得说不出话来，只会疯狂点头。
　　那时他也不知道，仅仅一天，他就到了临川，一夜之间切断了从前所有的朋友和家人。
　　那座美丽的城市和温柔的人就从他的记忆里慢慢失真，他只能靠画笔来记住仅剩的虚影。
　　那会他总问，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他讨厌这个地方，又冷又萧瑟。
　　周围的人总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说话的声调又高又大，震得他耳朵发聋，他走到哪都有一双眼睛看着他，摸摸他头，笑一笑，又扯着高昂的嗓门手舞足蹈表情又有些狰狞。
　　临川的秋冬很冷很冷，住的小房子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煤球灶取暖，窗外吹进来的风，要把人骨头吹散，他只能抱着双臂打颤。
　　他哭他闹，他要回家。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离婚”这个词，他不懂什么意思，妈妈也只告诉他，她和爸爸分开了，但爸爸很爱他，以后临川就是他家，不回苏城了。
　　小城里的小孩子，玩泥巴、踩水坑、趴在地上打滚吹卡片、衣服总是脏兮兮的，兜里一掏就是些破树叶、烂石头、再一掏又扔出几条虫子，有时还能扔出癞蛤蟆、壁虎、蜥蜴之类的，把小安吓个半死。
　　小孩脸上也总是鼻涕干涩，灰一抹，像个小花猫，出了学校总少不了家长的亲切问候，手重重地拍着灰尘，暴力地扯几张纸擦脸，严重的，小腿一甩，孩子就捂着屁股趴到了地上哇哇哭。
　　哭了也没人哄你，还要再扇个几巴掌，让你不捂屁股改捂脸。
　　冬天更吓人，不准玩雪。
　　小安好几次在家门口看到，因为玩了雪的孩子，膝盖下垫着一双鞋子，跪在冰天雪地里。大人就站在旁边，嘴里叼根烟，手里拿着皮带，也不打伞，孩子起来一下就是一顿抽，尽管嘴里认了错也还是继续跪着，跪到认错后再抽个几根烟才被一把拽起来，扔回家洗澡。
　　临川小孩也不准在外面惹事打架，否则，回家了又是一顿暴打，家长比别人打的还凶。
　　有一句话叫做不痛不长记性。
　　打的人哇哇哭，嘴里说“再也不敢了”才肯收起皮带又系回到裤子上。
　　不过总有些孩子，嘴里答应了，身体却很不听话。
　　在小屋子挨过漫长寒冷的秋冬，付琴买了书教他，春天来了，付琴就把他送到学校，他直接上的一年级下册，也没掉队。
　　一年级上学前夕，小安改名了，跟妈妈姓，叫作一安。妈妈也再也不喊小安，只喊他一安。
　　上了学之后，他也听不懂课，回家只能缠着他妈再教一遍，这里的老师乡音很重，有些老师上课直接讲的临川话。
　　一安学习能力还算快，听着听着就能懂了，他自己却不愿意说临川话，他觉得没有普通话好听，太燥太杂，太粗鲁，说话像在骂架。
　　听懂临川话之后，他才慢慢发现，有时候张牙舞爪的人说的也不全是不好的话。
　　不过这里的人一点就燃，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对上了，都要骂上十八代，你不动手我也绝不动手，两个人就伸手跺脚干瞪眼，直到口水干涩冷哼一声“我不跟傻子横”才肯散去。
　　一安是班上少有的穿的干干净净也不调皮捣蛋的孩子，因为是异乡人，不爱说话又皮肤白净总格格不入，一些孩子想同他玩也被冷冷的眼神和沉默不语赶走。
　　慢慢的，隋阳和他的几个朋友注意到了他。
　　总要围着他闹，总说些话来调侃他，也总拿着他家庭说事找茬。
　　一安那会也问妈妈，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见不到爸爸，妈妈也只跟他说，“太复杂了，你不懂，等你上大学了就能见面了”。
　　问的多了答案都是一样的，他也不问了。
　　一安也慢慢在学校里沦为被欺负的那个，他虽安静但并不软气，隋阳骂他，他也不说话，就死死瞪着人家看，把人瞪发麻了，隋阳打他，他也总不服气要还上一拳。
　　隋阳打不过他，口手并用，又是咬又是抠，还联合其他朋友一起欺负他。
　　他开始告状，付琴也跑学校好几次，但也解决不了问题。
　　在班主任的劝导下，每次握手和解，隋阳屡教不改，就非要招惹他。
　　打了几次，他妈也实在太忙没时间管他，让他忍忍，一安很听话，忍忍吧。可是忍忍也不会过去，反而变本加厉，欺负他的人越来越多。
　　一安又开始打架，并且在这种环境下练出了好身手，他也不再告诉家里人，打赢了就给人一个得意的眼神，蔑视一切。打输也毫不示弱，不肯服输，死死盯着人家，等下次再招惹他，他就还回来。
　　和隋阳他们打打闹闹他都习惯了，不过他妈妈也没见过他打架。
　　那天傍晚天黑黑的，自家孩子被几个孩子围着又扯又打，谁不着急呢。
　　女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大力地把人从一安身上扯开，推搡两下保持距离。女人情绪不太稳定，手上的劲道也没个控制的，小孩顺着巷子坡滚下去，狠狠撞到慢速的车上。
　　结果也挺严重的，赔了钱，一安也没学上了，只能待在家里，等她赚到钱才又把人送去学校里上学。
　　一安每天看到的都是付琴疲惫的神态，却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乖乖地做好饭菜等妈妈下班回来，整天闷头待在家里学习。
　　那事之后，一安也不打架了，在学校里就在位置上坐着，教室里的“玩笑”只要不太过分他都不会还手。放学一打铃，他撒腿就跑，溜得比谁都快，上学也只踩着铃声来学校。
　　他一直是一个人，直到上初中，他妈考上编制有稳定工作，他们搬到黄花小区生活才安定下来。
　　家离学校远，付一安住校，一周也只回一次家。
　　记得陈鸣找他那天，阴影遮住他的画本，他有点不耐烦地抬头，以为又有麻烦找上他，他都做好一溜到底的准备了。
　　谁知少年也只是神情紧张、不好意思地让他画了张画，那双琥珀眼无比清澈干净，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丁点恶意。
　　之后，少年的身影总出现在凉亭。
　　陈鸣是莽撞懵懂的，有时候也蛮不讲理，我行我素，付一安刚开始也挺烦他的，甚至可以说讨厌。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坚持的人，有些人碰了南墙就回头，可是他呢，不仅要把南墙撞破，还要在那种花种草，让荒芜的墙长满生机。
　　少年的世界是灰色的沉闷的，而陈鸣则是一抹亮色，因为他，世界变得有颜色，有生气，而随着不断深入，世界慢慢褪去灰色，彩旗大肆侵略，攻下城池。
　　而他也在陈鸣叨叨的日常琐碎中，感知到细微的幸福，慢慢填满他的心。
　　他贪心地汲取每一滴养分，向上生长。
　　以前他总觉得秋萧瑟孤寂，没有夏天热闹喧嚣，没有春天温暖舒适，没有冬天那般漫长浪漫。
　　如今秋是第二个春天。
　　因为你，我不再觉得秋季难捱。
　　这座不温柔的城市，因为你也变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