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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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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了眼。
随着视线中陌生的天花板一并涌入感官的,是一股蒸腾的、氤氲的食物香气。
“啊,你终于醒了。”
耳边飘来一句含糊的声音。我起身看去,纪贺正往嘴里塞着一块红亮的烧肉。
“我还以为你直到我吃完冰箱里的东西都不会醒了。”
陌生房间中央的矮桌上堆放着满满当当的食物。纪贺的脸上还沾着几颗饭粒,泛着油光的嘴唇片刻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油润的红烧肉。在将一整盘肉连同汤汁也一并吃进肚里后,恶魔又马不停蹄地拿出了一袋完整未开封的吐司面包。
“你不是喜欢美知子吗,为什么昏迷的时候喊了其他人的名字?”
趁着拆开面包外包装的空档,她抽空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个叫‘光熙’的,我记得是跟你一起行动的恶魔猎人来着……你为什么要叫她的名字?你们是死敌?”
在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后,恶魔再次迅速投入了吃饭这件大事上。她直接用两只手拿起快有小臂长的吐司,将头埋进烤得蓬松柔软的面包里大口啃了起来。
“……”
我选择了沉默。
无论是纪贺饿死鬼一般的吃相,还是她看似随口一问、实际内容却过于尖锐的问题,我都不想说一句话。
幸好,眼前这堆积成小山般的食物足以堵住恶魔的嘴巴。
但她吃的实在是太快了点。
还未等我从那些似梦非梦的情景里完全抽离,不知道往胃里塞下多少东西的纪贺再次将手上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在将手伸向下一份食物时,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油乎乎的手在半空中僵直了片刻,最后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恶魔即将开口说话。我有预感,她谈到的话题一定会是我不想提及的东西。
所以我抢先一步张开了嘴。
“我想…你知道美知子的下落,对吧?请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
恶魔没有第一时间开口。那对带有圈纹的虹膜像探测器一样锁定住我,似乎想透过外层的血肉构造看穿内里的思维模式。
半晌过后。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纸巾,一边擦着手,一边迟缓地说:“…我以为,你至少会问一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如果你想的话。”
我环顾四周,将这间集合了卧室、客厅以及厨房的多功能空间收入眼中:“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因为我猜到你会去找井上。”
沾满了食物碎屑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擦干净,恶魔流利地回答:“就像以前在地狱时那样。即便是约定好的事,你也永远不会按规矩出牌。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狼狈成这样,竟然被人类用一杯毒药就给放倒了。真是少见,你以前就不会犯这种错,你从不出错。”
纪贺以品评的眼光冷淡地注视我。
“再这样下去,我会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眼眶里的眼球像是灼热的弹珠。我闭了闭眼,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道:“说不定你真的找错了对象,那是你的事。现在,我只关心美知子的下落。”
是的。这就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只要找到美知子就好,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唉,真拿你没办法。’
耳畔飘来一声沉沉的叹息,像夜风一样吹进耳朵里。
一听就知道是光熙。
即使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这句话,可我大致能从她的神态里看出类似的情绪。她穿着公安恶魔猎人的标准装束,看过来的眼神有如冬日的暮光,睫毛边缘缀着冰霜,夏天的风将她介于雪和银之间的头发吹得翻飞飘扬。她朝我笑了笑,说——
——我不在乎。
我一点也不在乎。
“…咦?你是在想美知子吗。”
一道轻盈的嗓音驱散了我的幻听。我抬起头,纪贺手中又多了一盒待拆封的饼干,那双此刻近似桃红色的眼睛正不断地在我与饼干盒之间徘徊。
“这和你没关系吧。现在,告诉我关于美知子的消息。”
我说,希望声音听起来比我实际的感受要来得冷静。
恶魔眨了眨桃红色的眼睛。
“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恋恋不舍地摩挲了一阵饼干盒,旋即变戏法一般从盒子底下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条:“你可以去这里找她。”
“……”
我盯着那张浸满油渍的、已经看不出原有纸张颜色的纸条,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你不想见到美知子了?”
恶魔似是困惑地晃了晃被夹在指间的纸条:“不需要的话,我就收回去咯。”
“…不,我很需要。非常感谢。”
就在我起身走到她的对面,弯腰接过纸条时,看似对这一切心不在焉的恶魔突然冒出一句话:
“你不问我原因吗?”
望着近在咫尺的纸条,我犹豫着张开了嘴:“……什么原因?”
“当然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了。”
她用另一只手捧着脸,嘴角在外力的牵引下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对于我为什么要接近你,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于美知子的事情……这背后的原因究竟为何,你都不感兴趣吗?”
关于这一点,都不需要动脑子思考,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确定地说:“正如你所言,我都不感兴趣。”
“好吧。”
布满各式各样的食物残渣的桌面上,恶魔遗憾地叹着气,但只是很表面的:“我尊重你的选择,希望将来你也能尊重我的选择。”
……什么意思?
困惑仅仅持续了一瞬,在我接过纸条后,恶魔就以实际行动夺走了我的注意。
一把餐刀被她从一旁花花绿绿的已拆封包装盒垃圾堆里摸出了,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折射出刺眼的金属反光。
那只灵巧的手握着它摆弄一阵后,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
她的回答不带抑扬顿挫,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要用这把刀割开脖子,好回到地狱向某个恶魔转告任务完成情况。”
“…‘某个恶魔’?”
“嗯。你应该认识。”
见我没什么反应,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这次我什么也没办成,她可能会气得又哭又闹吧。”
“……”
“啊,不要误会,我是开玩笑的。”
尖锐的刀尖已经刺破了皮肤表层,往外渗出殷红的血。始作俑者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语调轻松地说:“那家伙发火的架势可不是这样,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就好了,真的让人受不了。”
“……”
我始终没有开口。
纪贺看上去也并不在意这一点,在遗憾地看了一圈桌面上尚未来得及清空的食物后,那双格外独特的眼睛转而刻意地看向了我。
“以防万一,我再强调一遍。”
她凝视着我,或许正忖度我脸的表情,好建构出她自己的看法:“听好咯。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你在寻找美知子下落的途中偶然碰到了我,我什么也没告诉你。然后,我们产生冲突,你动手杀了我。虽然我很努力地想要阻止你,但最后却以失败告终,只好被遣返地狱。”
从纪贺嘴里蹦出了一连串与事实截然不同的话语。
没等我开口,她就再一次强调道:“记住了,如果你碰上了那家伙的话,当她问起时你就这么说,就当是帮我一个忙。”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她倒霉,免得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
这些话实在是云里雾里,让人想不明白。但对方似乎也并不需要我明白其中的含义,女高中生模样的恶魔暗示般朝我眨了眨眼,以一柄餐刀结束了她在人间的旅行。
‘呲’的一声,脖颈处的大动脉被割开后爆出一团血雾,血溅在了脸上,令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纪贺维持着这个姿势,几秒前尚且生动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眼球上开始出现一层薄膜。
她死了。
人类的外壳在死掉时的样子都大同小异。看似流不完的血会随着体温的冷却而逐渐止息,枯涸成一滩暗红色的印记,柔软的皮肤会像被灌注水泥一样慢慢僵住,最后变成水泥般灰白,了无生机。
还有折断的颈骨,碎掉的头颅,穿过扭曲变形的左肩的锁骨……
我想起了美知子。
在即将死亡的那一刻,她会想什么呢?
她是否会想起我呢。她是喜欢我、讨厌我,还是两者都有或没有呢……
直到尸体僵硬地倒地,在这间陌生房屋里发出‘咚’的回响,我才回过了神。
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湿透,粘着身体。但这并非值得在意的点。那些古怪的疑问弄得我心神恍惚,将我弹出正常的轨道。不过理智已经把刚才那不明就里的对话用垃圾袋装了起来,再丢出脑子之外。
就像光熙说的那样,何必要想那么多呢。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无论是那些没头没脑的话,还是纪贺反常的举动,都不是眼下值得关心的事情。
我……我唯一需要关注的就是美知子。我喜欢美知子,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去听、愿意按照这样做。
‘…小里,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人生也不是只有一种结果。碰到想不通的东西,不去想就好了。’
只除这件事。
美知子,你说的对,橘子的确不是唯一的水果。可在那么多的水果里,我唯一想要的只有橘子。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恶魔,可就只有一个美知子。不论再过多少年,美知子就是美知子。
我会一直喜欢美知子。
——
又是一个苦闷的夜晚。
岸边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酒。
现在是凌晨两点,透过酒吧的彩色艺术玻璃窗,隐约能瞧见外头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只有停放的汽车和街角的长颈路灯,顶着灯罩动也不动地站在凄清的街边,看起来有如特摄片的怪物。
怪物。
谈到怪物的话,就不得不联想到身为公安每天都在打交道的恶魔。拜那些层出不穷的恶魔所赐,新闻报道上时不时就能看到死人的报道。
于是岸边又喝了一口酒。
他依旧是个酒鬼,始终都是,或许从成年时喝下第一口酒开始就一直都是。
这无关意志力、饮酒的道德规范或他本身个性的强弱,而是在他体内某处有个坏掉的开关,或是没有作用的断路器,他无可奈何地被推下滑道。起先速度很慢,后来周围死的人越来越多,于是速度也越来越快,就像一座醉酒的大型滑梯,底部是数量众多的恶魔尸体和同样众多的同伴的血肉,它们都以四分五裂的形式静静地躺在血泊里融为一体。
终有一日,他也会躺进里面去。
‘喀喳——’
一旁的同伴心不在焉地打碎了今晚的第三个杯子。
同样被打碎的还有自己脑内地狱般的幻想,岸边迟钝地眨了眨眼,凝视着马提尼酒杯上凝结的水珠,空气中杜松子酒的香气将他带回了现实。
令人头疼的现实。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轻浮地落在泡在香槟色酒水里、用搅拌棒插着的一颗圆胖的绿橄榄上。
“我猜,她一定是被你的告白给吓跑了吧。”
岸边试图以开玩笑的语气提起这件事。但从搭档比往常更加迅疾的拳头来看,这显然收效甚微。
“你要是嫌活得太长,可以去街上找几个恶魔当酒后消遣。”
搭档用平淡得古怪的声调说。薄薄的一片唇没什么血色,一双黑得极浓的眼睛眺望着酒柜上玻璃的闪光。
这明显就是在走神。
看在多年搭档的情谊份上,这种时候怎么也不能假装没看见。岸边将手肘撑在
吧台包覆着皮革软垫的边缘,试图向对方搭话:“夜见离开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搭档沉默了几秒:“…有。她说她不会再回来了。”
一股极为强烈的酗酒冲动席卷了他,又被他强自压下。血液在耳朵和太阳穴重浊地鼓动着,岸边不抱希望地安慰道:“平心而论,干公安这一行什么没经历过,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说真的,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或许是被酒精麻痹了大脑,他到最后还是直白地袒露了内心的疑惑。
搭档似乎想要揍他,握紧的拳头悬在半空,最后又泄气地放下。
“喜欢那张脸?”老实说,夜见的长相的确能够诱惑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类。
“可能吧。”
“那…因为性格?”夜见应该算是很常见的女子高中生的类型。
“说不定是这样。”
“还有什么呢…你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这一点恕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也不算有吧。”
“……”
被搭档模棱两可的回答摧毁了提问欲望的岸边选择闭口不言。
算了,就让时间带走一切吧。
相信再过上两三个月——最多不超过四五年——搭档自己就能从这段缺失了恋爱环节的单方面失恋中走出来。
杯中仅剩的一点马提尼被几口咽下了肚。就在岸边打算再来一杯时,消沉的搭档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你知道,我应该会活很久吧。”
“嗯,至少比我活的时间长。”
想着等会儿可以再点一杯血腥玛丽,岸边打趣道:“以后扫墓可就靠你了。看在这些年的情份,至少每年来见我的时候带一束花吧。”
搭档根本没理会他的玩笑,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缓缓说:“所以很奇怪。”
“哪里奇怪?”
“我只看了她一眼,就想陪她过一辈子。”
“……”
完蛋。岸边心想。
他好想喝上一杯,或者上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