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来人间》姬悟道

27、回忆篇

　　顾循楷不接话，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长久地注视着那管试剂。

　　会议室里安静到可怕。

　　晋榕定睛细看，霍然起身，开口阻止道：“这种东西不是我们广安的！出实验室的时候都是混悬液定量分装的！怎么可能是这种普通的管子！”

　　老人皱眉，举手示意顾循楷：“顾城主，介绍一下？”

　　顾循楷深深地看了一眼晋榕，道：“他是芷余的次子，现在三次进化研究中心的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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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芷余还有个小儿子？”
　　“没听说啊？”
　　“是有一个，就是二次进化都没进化过，还是个一次进化的毛小子呢。”

　　晋榕面皮一紧，他还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当面议论过。细细碎碎地话语传入他的耳朵，耳根都被浸红了。

　　那老人面色稍缓，卸下了对待顾循楷的疾言厉色，道：“晋小子，这里长辈说话，没有你插嘴的地方。”

　　晋榕激动道：“这管东西不是我们广安的！试管上打的标就不对！”他如竹筒倒豆子般把之前的疑问也说了，“三次进化液在我们广安内部，分发了近百人，无一人死亡，怎么会东西拿出去就不一样了？！”

　　这是直指有人在过程中动手脚了。

　　话一出口晋榕就有些后悔，他不过跟着顾佛禹一起学了半年城务管理，但还不能熟练运用在与人的博弈之中，忙找补道：“东西存储过程中有没有被污染？压力、温度都是影响溶液质量的要素。不能简单把问题扣在我们头上！”

　　魏然在这时突然道：“既然这东西这么安全，那你为什么还是一次进化者？”

　　晋榕没法回答。晋芷余对他开展的基因编辑本身就违反星球生育法，后遗症颇多。因此他虽已成年，但为了安全还没进行二次进化。

　　顾循楷适时出声了：“我们对广安出品的所有进化液负责。不要纠结于细节了，不如我们验一下成分。比对一致我就喝，给大家一个交代。”

　　老人道：“可以。晋小子来抽样验吧。”

　　晋榕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点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因为下意识地想遮住袍子上的那一点脏污，步态不免有点扭捏，在路过长桌右侧时，听到很清晰地一声“切”。他迷惑转头，却只见一群漠然的脸孔。

　　晋榕凝神，在众目睽睽中去取了移液管，放入试管中，碰撞发出叮铛的脆响。他操作后点头示意取好了，抬脚就要自己送去比对。

　　魏然此时又拦住他：“比对交与另一人吧，你作为三次进化实验室的负责人，我们还有一些问题想问。”

　　晋榕心道，魏茯苓说得果然没错，他这爹就是东北虎，西北狼，南方魏然似刀枪，这泼皮无赖谁碰上谁倒霉。求助般地看向顾循楷，顾循楷一向温和有礼的脸庞上一闪而过的苦笑，但也并未与魏然对抗，只道：“阿榕，你坐下吧。”

　　晋榕只好将移液管交给门口的城主卫队，吩咐他去找三次进化实验室的副主任傅魁星，特意叮嘱了要几种方式一同对比。自己则反身回来坐在了顾循楷身边，一名不认识的中年人让出来的位置上。

　　红发长眉的老人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语速不急不缓，道：“我名文益，是你母亲的旧识。我代表环境动荡期幸存的所有人类，有一些问题想问你，请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明明是在用很温和的语气说话，晋榕却觉得像被某种猛兽盯上了，背脊上本能地冒出一层冷汗来。

　　文益问道：“你母亲怎么去世的？是有人杀了她吗？”

　　晋榕的眼眶倏然间透红，仿佛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平静破裂，露出少年人稚嫩的软肋来，低着头道：“我、我不知道。”

　　文益继续追问道：“你认为与顾城主有关吗？现在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帮你。”

　　晋榕斩钉截铁地摇头，道：“没有。”

　　文益似乎有些意外，“孩子，不要害怕，如果是他做的，我们现在即可以审判他。叛城者的孩子没有继承权，你会成为下一任城主。”

　　晋榕听出来了，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在乎顾循楷在场与否了。他心下震撼，一时间心里转了千万个弯。

　　他抬起那一张瓷白的脸，眼睫毛与眉毛像水墨画般浓黑，嘴唇苍白。眼睛里还盈着一汪水一样的眼泪，随着他的抬头顺着那单薄的下颌落下来，他声音低弱，但没有动摇，道：“不可能是他，他杀不了我母亲。”

　　他此刻展现出的骤然失怙的脆弱太打动人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全是哀恸，让人感觉再逼问下去就是罪过。

　　文益自他的位置上站起身，几乎穿过整个会议室，在他背后站定，双手试图去拍他的肩膀。

　　晋榕在位置上坐着不动，单薄的肩膀颤抖，似乎是在强忍着抽泣。

　　文益耐心等待着他停止颤抖，才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认为不可能是他？”

　　晋榕缓缓抬起一只手覆盖在文益的手上，一只手擦去两颊那如断线珍珠般掉落的眼泪，轻声道：“文伯伯，二次进化者是不可能杀得了三次进化者的。”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文益的不适，他心里轻笑， “就如一次进化者不可能杀得了二次进化者。如果我不是一次进化者，您也不会轻易让我近身的。我们的反应能力与身体素质不是同一个级别的。”

　　少年人修长笔直的手指与老人褶皱堆叠的手掌交叠在一起，对比之下说不出的突兀。

　　更有生命力的是少年人圆润的指节，更有力量的却是老人的手。

　　他的话似乎打动了文益，让他一时没再问。

　　正当晋榕以为自己糊弄过这一轮时，魏然又提问道：“你们关于三次进化的研究究竟进行到哪个阶段了？三次进化者能力究竟能进化到什么地步？”

　　晋榕轻声道：“我之前只参与了部分工作，今天才正式接手，恕我无法完整回答第一个问题。只能告诉您，三次进化液在我们内部安全性测试是通过的，没有一例死亡，并且我们还在着手开发辅助稳定剂，确保溶剂的安全有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造成今天的这个局面。”停顿片刻，又很自嘲地笑了一声，“哈，众所周知，我哥叛城了。他叛城那一晚，城主府卫队以及所有A级以上的二次进化者全部出动，都没抓住他。”他指了指门外，“证人都在外面，可以随便叫谁来问。”

　　文益摁在他肩膀上的手缓缓抽下去，再次开口时已变得冷酷刚硬：“荒唐！那三次进化者岂不是无法无天了？！”他将严肃的脸孔转向顾循楷，“顾城主，你们开发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大面积推广后的后果！？难道你们开发出来就是为了广安在这星球上独一档地无法无天吗？”

　　晋榕出声打断他的指责：“有的，我母亲设计有退行液，来抑制三次进化者的能力。小剂量可以让所有进化者短暂地退行，大剂量可以让他们直接退化。”

　　他说话时，一直抬头凝视着文益的眼睛，没有放过他那枯黄的眼珠子猛烈地跳动一下。

　　一瞬间晋榕就知道自己赌对了，这就是文益想要的答案。

　　他心里有谱，继续道：“这就是我之前研究的方向，项目完成的保守估计还要五年……”

　　然而，他话音未落，身后又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咔嗒”

　　是傅魁星带着结果回来了：比对气相色谱与光谱均一致，两份液体的成分应当是相同的。

　　晋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脊背贴向了椅子。因为紧张后的骤然放松，忍不住掩着唇轻咳了起来。

　　文益此时却不看顾循楷，而是死死盯着他看，道：“你身体不好？”

　　晋榕边咳边回他：“咳咳，算基因问题吧，咳......不算什么大事。”

　　文益道：“身体不好，就不要老和进化液这种东西打交道。”

　　晋榕平静道：“这种事，我不做谁做呢？”他因一口气说了这句话，下一口气没接上，弓着身伏在桌子上地剧烈咳嗽，再抬头时，文益已经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看着顾循楷端起那试管一饮而尽。听着文益又讲了些什么恩怨相抵、团结向前的空话。闻着空气中落井下石、赶尽杀绝的味道逐渐散去。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望着会场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去。

　　——今天是赌赢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有用更大地利益去吊着刽子手们，才能延缓屠刀落下的速度。

　　——可日后呢，五年后呢？若是拿不出退行液和成熟的三次进化液……

　　晋榕不敢想，晋芷余的死犹在眼前。

　　她一向是强硬冷漠的，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也只出现在他与晋闻道取得了远超同龄人成就的时候。她也一向是神通广大的，开发三次进化液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做到了，先拿自己试，再拿亲子试，最终成功了。

　　可她死得那么轻飘飘，倒在自己实验室的地面上，眼睛半睁半闭，仿佛仍然在凝视着什么。

　　晋榕闭了一下眼，心想：母亲，如果你能看到的话，一定会为我刚才的表演感到骄傲吧。我一定不计代价，守住你留下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