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爱意》Juez

5、十字架和朝珠串

　　月光像银箔般铺在乱葬岗的杂草丛里，艾琳拎着刚被吸干血的纨绔子弟，缎面绣鞋踢开半截白骨。这具尸体比想象中沉得多，害她新买的云锦披帛都蹭上了青苔。

　　"下辈子记得管住爪子，敢对上姑奶奶我的，没一个能从我的嘴巴里逃掉，害得我鞋都脏了。"她对着尸体嘟囔，甩手要把人抛进腐叶堆。谁知树叶堆下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半截雕花棺材盖被砸得翘了起来。

　　艾琳的蓝眼睛瞪得滚圆，就看见棺材里慢悠悠探出只青白的手，指甲缝里还粘着朱砂符纸的碎屑。月光下浮起个穿褪色蟒袍的身影，发髻歪斜地插着根玉簪，脸上糊着层糯米粉似的白霜。

　　"汝...何...人..."那僵尸说话像含了满嘴核桃，舌头在獠牙间打转。

　　艾琳噗嗤笑出声："这位大人，您官话比红毛番商还蹩脚。"她凑近细看，僵尸颈间金锁片上刻着"苏晦"二字，蟒袍纹样分明是前朝式样，"嚯，还是位千年陈酿，名字也怪吉利的。"

　　苏晦气得獠牙打颤，正要发作，东边山头突然窜起火光。六岁牧童阿宝举着火折子在坟堆间乱窜，火苗顺着枯草蛇一般游走。苏晦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的槐木棺椁正躺在火线上！

　　艾琳一看情况不对，立马从腐叶堆里捞出棺椁，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把棺椁拉到安全地带。"嚯呦，您这家够难闻的，"说着艾琳耸了耸鼻子，"您身上倒是没什么味道，喷的什么香水啊…"

　　调侃的话还没说完，苏晦突然跳起来，嘴巴里含糊不清的吼着，"杀…！…死！"千年修行差点毁于一旦，自然暴怒。

　　"且慢！"艾琳拽住要暴起的苏晦，"我老家传说七岁前的小鬼归死神管。"她变戏法似的摸出块西洋怀表，"我知道这小孩，再有三个月他就要满七岁了，到时..."

　　话没说完，苏晦已经随手捞了具尸体掰断了块腿骨开始磨指甲了，艾琳翻了个白眼，当晚就把阿宝家床板换成了骷髅拼图。第二日全城都在传小霸王被鬼压床，哭喊着再不敢上山玩火。

　　次日晨雾漫起时，苏晦蹲在槐树枝上啃艾琳带来的茯苓糕，明明不用吃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想啃一啃。糯米粉簌簌落进领口，他含混不清地嘀咕："汝...何...故..."

　　"你说我为什么帮你？"艾琳晃着双腿，裙摆扫过苏晦脚腕处的蛛网，"大概因为..."她突然伸手戳他僵硬的腮帮子，"教呆子说话比数教堂彩窗有趣多啦！"

　　苏晦被戳得后仰，玉簪"当啷"掉进棺材。他手忙脚乱去捞，蟒袍下摆却勾住了艾琳的裙带。两个非人生物在晨光中摔作一团，惊起满山寒鸦。

　　到了晚上，夜晚的雾气在青石板上洇开墨痕，艾琳跷着腿坐在倒扣的陶瓮上，把《声律启蒙》拍得啪啪响："云对雨，雪对风——苏同学跟读！"

　　苏晦裹着新偷的绸缎被面蹲在槐树杈上，闻言差点栽下来。昨夜艾琳不知从哪个私塾顺来这本破书，说要治疗他"千年语言障碍综合症"。

　　"云...对...雨..."僵尸努力卷着僵硬的舌头，獠牙不小心戳破了下唇。艾琳突然蹿上树杈，冰凉的手指猝不及防捏住他两腮："嘴型要这样——"她夸张地撅起红唇，"雨！"

　　苏晦盯着那抹跳动的殷红，魂火在眼眶里乱窜。这西洋妖女难道不知在男子面前嘟嘴是挑逗？他喉结上的金锁片叮当作响，突然咬住艾琳的指尖。

　　"喂！"艾琳抽回手，发现指尖沾着糯米粉和朱砂，"敢情您拿我当磨牙棒？"她眼珠一转，掏出个油纸包晃了晃，"松子糖要不要？"

　　苏晦鼻翼翕动，千年陈尸幻觉般地嗅到了甜香。艾琳趁机掰开他下巴塞进糖块："说'多谢艾琳大人'就给你第二块。"僵尸被黏糊糊的糖浆糊住獠牙，含混地咕哝："多...邪..."

　　"是'谢'不是'邪'！"艾琳笑得差点摔下树，"你这僵尸，真有意思！"

　　接下来的三个月，苏晦每天都在想艾琳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鬼主意，一会儿是教他写她自己的英文名，还要每天都抽查，又是一会儿用从茶楼里顺来的茶杯和茶壶，教他沏功夫茶。

　　当苏晦第十三次把茶盏捏成齑粉时，艾琳终于放弃教他沏功夫茶。青花瓷碎片簌簌落进棺材，她气鼓鼓地甩着湿漉漉的广袖："您这爪子合该去夯地基！"

　　月光照见僵尸指尖沾着的碧螺春，苏晦突然抓起艾琳的手腕，在她掌心画起圈圈，艾琳触电般缩手："耍流氓可是要挨银桩的！"

　　"烫..."苏晦指着自己胸口，魂火在衣襟下游出萤光，"茶...暖..."

　　艾琳这才发现他蟒袍下的冰霜在融化。三百年来头一遭，吸血鬼被僵尸的温度灼红了耳尖。她甩出银链把苏晦捆成粽子："再动手动脚，姑奶奶就送你见阎王！"

　　苏晦说，马上就要到中元节了，也不知道他这么一只总是躺在棺材里的僵尸怎么会对时节记得那么清楚，但艾琳来华五十年，这第一次过中元节。节日不吉利，但确实也能过过，听苏晦说中元节要放河灯，不知道是哪儿的习俗。大半夜的没人再敢上街，两人就偷摸着第一次一起出了坟山。

　　中元节河灯顺流而下，苏晦盯着盏灯发愣。艾琳恶作剧地往灯芯滴血，焰火霎时蹿成青蓝色。

　　"我老家万灵节都这么玩。"她戳着苏晦后腰，"给仇家点盏灯，能烧他三世福报。"

　　僵尸突然摘下玉簪，蘸着尸油在灯罩上勾画。艾琳凑近细看，歪歪扭扭的西洋文拼着"Eileen"，正想嘴欠表扬他记得牢，就看见苏晦静静盯着河灯漂远，嘴皮子就好像忽然被黏住了一样。苏晦的官话突然利落起来："此灯...燃千年...护汝..."

　　艾琳的银十字架坠进他颈窝，两个冰凉的非人生物在磷火纷飞间相拥。如此近的距离，她突然发现苏晦的獠牙很适合磕松子，而自己的裙带不知何时系上了他的朝珠。

　　子夜打更声传来时，艾琳正坐在河边数着苏晦的朝珠："一百零八颗，够赔你这些日子摔碎的茶盏了。"

　　"不..."僵尸笨拙地拆散朝珠串，将最大的东珠塞进她掌心，"赔...聘..."

　　河面最后一盏河灯倏地爆亮，映得艾琳的蓝眼睛像淬了火的琉璃。

　　第三个月圆之夜，艾琳正往苏晦棺材里铺晒干的艾草，忽见僵尸抱着块龟甲蹲在坟头画符。月光照亮龟甲裂纹，竟是副移动路线图。

　　"该走了。"苏晦指甲划过代表广州的星位，"地气...浊..."他指了指自己发青的指尖，那些维持尸身的阴气正在消退。

　　艾琳揪断一串野蔷薇扔进棺材："游尸都这么麻烦？"她突然想起威尼斯教堂里每百年就要搬家的石像鬼，"巧了，我老家有句话——"她故意拉长音调，看着苏晦魂火跟着晃悠，"好吸血鬼要随身携带棺材板。"

　　苏晦正在打包珍藏的百年陈糯米，闻言手一抖，糯米撒进艾琳装血浆的琉璃瓶。粘稠血珠顺着瓶口滴落，在月光下凝成颗红宝石。

　　"赔你。"僵尸笨拙地扯下半片金线绣的蟒袍下摆。艾琳却把血宝石串进颈间的银十字架："不如赔我个新身份——"她突然凑近苏晦耳畔，"听说湘西赶尸匠缺个压阵的尸王？"

　　启程那日，艾琳把西洋蕾丝阳伞卡在棺材缝里。苏晦缩在伞影下啃她烤焦的茯苓糕，听着伞面上叮咚作响的驱魔银铃，突然觉得阳光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