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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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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三年,秋,京西谢宅。
丹香端着茶水和点心走进里屋,看到自家姑娘正坐在窗前低头摆弄绣线。深秋的暖阳穿过窗子,照在谢云珠姣好的面容上,挺拔的鼻梁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秀气的阴影,直叫人舍不得挪不开眼睛,当真比那墙上的仕女图更好七分颜色。
丹香将手上的茶点轻轻放在桌上。
茶水是姑娘春里时候晒好封存花茶,点心是拿今秋结果的柿子晒干制成的柿子饼。
谢云珠并未抬头看她,而是专心拿着绣线在花样子上比着。
丹香静立一旁看着谢云珠理线,不时轻声给谢大姑娘出点主意。
姑娘平素里读书习字样样都好,就是这绣工上不及太太皮毛。前几年太太不大管,可这几年姑娘大了,太太也唠叨得勤了,姑娘便少不得要在这上面多用些功了。
又过了大约半刻钟的功夫,云珠自觉把今天上午的计划功课做得七七八八了,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拿起柿子饼就着茶水吃了一个。
看到丹香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盘柿子饼,云珠不由好笑地将这丫头拉在身边坐下,再在她嘴里塞上一个柿子饼:“快吃。”
丹香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刚才看花样册子的时候已经吩咐她吃掉一个柿子饼了,现下又给她吃了第二个。虽然吃两个也不算多,只是……姑娘到了才吃了一个呢。
丹香弱弱开口:“我是不是有些没规矩了……”
谢云珠小手一挥:“没事儿,我习惯了。”
丹香:……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云珠母亲李氏那边的贴身丫鬟金兰走进屋来,对着云珠行礼道:“姑娘早,外头郑太太来了,跟太太在前头说话呢,太太吩咐我来跟姑娘说一声,叫姑娘穿好衣裳过去见客。”
云珠起身道:“劳烦姐姐转告娘亲一声,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云珠早上起晚了,赶着用早膳便懒得折腾自己,只叫丹香简单挽了个髻,连珠花都不曾缀上一朵。
等丹香拆了头发重新盘好随云髻,戴上首饰换好衣裳已经又是过了两盏茶的时间。
云珠去到前头便对着郑太太告了声恼:“是我来迟了,郑家婶子莫怪。”
郑太太拉着云珠的手坐下来,对着李氏不断地称赞道:“还是你有福气,这养的姑娘比那天上的仙女都不差分毫,这孩子不单单是生得标致,性子也规矩和气。我今儿正该把你妹妹带来,让她跟着你学学,成日就跟那没笼头的马儿似的,愁的我呀……你说说,我和她爹都不是跳脱性子,那丫头也不知道像谁。”
云珠谦虚地笑笑。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有十三个年头了,但骨子里的现代人做派总是很难改正。
她不爱参加闺阁诗会(作诗什么的真太难为她了,比高考作文还恐怖),不喜欢逛街串门(陪人说话好累的),也不爱礼佛抄经逛寺庙(打小就没这爱好),除了平常读读书,写写字,描描花样子,看看戏本子,本来就是无聊喜欢一个人待着,却不想外头落了个温文娴静的好名声。
李氏对着郑太太温言道:“你们家里头惜丫头还小呢,再过上两年,长到云珠这个岁数,自然就好了。”
郑太太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
李氏眼看着时间不早,陪着郑太太说了几乎话后,便唤了云珠过来道:“我和你郑家婶子想着今儿去含光寺礼佛,正好你这两日在家也闲着,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去罢。”
云珠在这种可干可不干的小事上从来都是顺着李氏的,闻言点头道:“我都依娘亲。”
李氏对这个懂事的女儿十分疼爱,她爱怜地摸了摸云珠的肩膀,柔声吩咐道:“你去厨房找你杨嫂子,看看有什么好的斋菜,就带上几样装在食盒里,也叫你郑家婶子尝尝咱们家手艺。”
郑太太也对着云珠含笑道:“自打我们老爷来你们这儿喝过一次酒,就对府的手艺念念不忘,这次可是我有口福了。”
云珠告退出门,带着丹香往厨房走去。
这几日京中的天很是不错,秋高气爽,清朗舒适,是个去寺院游玩的好时节。
郑大人同谢蕴一样都是工部员外郎,且年龄相仿,家境也大致相同,连带着郑太太同李氏也比较投缘,经常相约一道儿逛街礼佛。
如果将工部一众官员按着家境做个归类,那么郑大人同谢大人大致可以归为同一类——穷人,所谓家境相当,就是说两家都是勉强刚刚好可以算得上小康水准。
古达所有官员都是统治阶级,但未必都是中产阶级。
就拿谢蕴来说,他自打入仕后便在一处贫困县做了两届十年的县令,因为扶贫工作干得不错,外加做了几个地方工程,得到了工部陈尚书的赏识,才得以在去年时候留京做了工部员外郎。京城物价高,房价更高,就这处距离工部衙门需要两个小时车程的宅子,就花了谢蕴和李氏大半的积蓄。
除此之外,家中长子谢铮已经十七了,女儿云珠再有两年也要及笄了,儿女婚嫁论起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谢蕴在京城没有根基,他一个正六品衔的员外郎在六部也就是个基层打杂人员,只有他给人家送礼打点的份儿,却很少有人给他送点什么。
但即便如此,李氏也是官太太,云珠也是官家小姐,即便是家里再能省,谢蕴身边的小厮、李氏身边的妈妈以及云珠身边的丫头和家里的马夫、厨娘等都是不能省的。
综上所述,谢家很穷,谢父很穷,谢母很穷,云珠很穷,谢家丫头很穷,司机很穷,厨子很穷,大家都很穷……
没穿越前,这句话是段子,穿越后,这句话就成了云珠此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含光寺算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寺院,香火鼎盛十分,留给香客住的禅房倒也很是不少。只是寺里人手有限,在伙食上难免差了那么一层,白饭和馒头、烙饼都是管够的,各种斋菜比起市面上贵的可就不是一分两分了。
这时候才动身出门,想来李氏那是要在寺里住上一晚的。
云珠径直走进厨房,叫着杨嫂子帮忙将小菜打包放入食盒。
杨嫂子夫妻是谢蕴从谢家青州老宅带出来的,杨广现任谢家管家兼谢蕴贴身小厮、马夫和保镖,杨嫂子则负责谢宅菜园、采买和厨房大小事务。
家里人手实在是缺,云珠和李氏闲了时候也会帮着杨嫂子干些杂活,又因着云珠好吃的缘故,从幼时三岁时候能比较清楚地表达诉求后,便经常跟着杨嫂子在厨房折腾,最后竟然成功地将不少“稀罕”吃食都给捣鼓了出来。
杨嫂子做得老干妈十分正宗,各式各样口味的油辣椒都有尝试,云珠尤其偏爱她做的干煸肉丝油辣椒,但是考虑到寺院清净地,就拿了普通的油辣椒和香菇油辣椒。
杨嫂子打包好辣椒酱后,云珠又要了切好的酸笋丝和自己腌制的腊肉火腿,配上油辣椒做卷饼味道很是不错。
托杨嫂子的福,家里现在还有现成的乌冬面和XO酱,把乌冬面拿到寺里用开水一浇,再调上XO酱,既好吃又方便。
临走时候,云珠又将杨嫂子新做好的绿豆凉糕和桂花糖糕各拿了两碟,想着若是早上人多要不来热水和馒头便拿点心垫一垫饥。
含光寺西北角的一处禅房内,史太太任氏挥手让房内几个丫头都退了出去,只留了自己的贴身丫头在内侍奉茶水。
史香盈知道母亲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搁下了手中看了一半的诗册,喝着茶水专心听母亲说话。
任氏对着儿女讲话速来不喜欢兜圈子,基本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次也不例外:“上次你大哥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史香盈把嘴轻轻一撇:“反正你们都商议好了,我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说一声‘不愿意’,你们还能马上改了主意不成?”
任氏叹气道:“我的儿,你今年也十六了,再拖上两年,怕是亲事更不好定了。”
史香盈原本定好了一门亲事,父母想把她许给嫡亲姨母家中二表兄。谁知就在去年,那二表兄不知怎的竟得了时疫,不过两个月功夫便撒手人寰,也耽误了史香盈亲事。
史家大爷在二表弟病逝后迅速行动起来,十分积极地给小妹史香盈找人家,最后找来找去,找到了同僚谢蕴家的大公子谢铮。
史香盈想起之前大哥的话,说是那谢家公子生得很是不错,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学问也扎实得很,十五岁那年便已经考出了秀才,而今正在太原一处书院里头读书。大哥也曾考校过谢铮学问,说是中两榜进士那是迟早的事情,到时说亲的人那怕是要踏破门槛儿的。正好史家大爷同谢蕴俱在工部,跟谢蕴素日里也比较熟,这才想早早占先,叫自家妹子近水楼台先得月。
史香盈没见过谢铮,不知道他生得到底有多么好看,但她听人说过谢家,知道谢家家底有多么单薄。即便以后谢铮可以熬出头,那也要起码个十几年以后,眼看着闺中小姐妹们都嫁进了名门望族,史香盈想想史家门第便有些想打退堂鼓。可谁知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兄长,都对史香盈嫁进谢家持赞成态度,史太太更是直言,香盈在家最小,自幼受宠,这性子终归还是硬了些,嫁了高门反倒不太合适。况且那谢铮任氏也是见过的,要真的论模样,京中可与之比肩的少之又少,况且谢太太李氏为人又很是和善,一看就不像是会为难儿媳妇的婆母,若是香盈真能嫁给谢铮,对于两家来说都是不错的选择。
史香盈将手上茶水一饮而尽:“好端端的,母亲怎么突然提起了这茬儿?”
任氏呵呵道:“适才我去出门时候,正巧碰见你谢家婶子同她家大姑娘,想来也是来寺里逛逛的,我约了你婶子过来,一会儿同去前头看看。”
正说着,便有丫头来报,说是外头谢家太太同谢大姑娘前来拜访。
史香盈跟着母亲起身出门迎出来,等左手挽住云珠看清她的面庞时候,却不自觉地将右手攥成拳头。
虽然听过几句父母说云珠颜色极美,史香盈却一直不以为然,不过就是小门小户家出来的姑娘,再好看能有多好看?不过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
没成想,见到本人后,却颠覆了她的认知。
史家是京中大族,史香盈的嫡亲伯父是朝中颇具威望的阁臣,闺中玩伴也都是一些出身相仿、才情相投的女孩子。至于这些“大家闺秀”中有多少人论颜色能好过谢云珠这个“小家碧玉”呢?没有,一个都没有,至少史香盈现在举不出例子。
等李氏母女落座后,史香盈叫丫头拿了茶点过来,亲自端到云珠前头:“这是方才寺里送过来的酸奶,这是我们府里厨子做的虾酥点心、海蛎饼并牛乳方酥和松子奶皮酥,我和母亲都极爱吃,今儿就特地带过来的,你且尝尝,吃不吃得惯这个味儿。”
云珠面露难色。
她穿越后的身子骨同穿越前是真没得比,虽然颜值可能提高了那么一丢丢,但是实用性上却大大降低。
自打穿越后,从小到大喝了凉水就没有一次不腹泻,五岁那年吃了隔夜的油炸糕,整整高烧了小三天。海鲜、河鲜、牛奶等对保鲜度要求较高的食材,在这个没有防腐剂和冰箱的时代,只要是稍稍有点不够新鲜,就一定会出问题。除了吃食外,云珠十岁还经历过穿衣裳过敏(大概材质太不好了),便宜脂粉胭脂也过敏,甚至新首饰如耳坠子、项链、手链等拿回来,清洁工作没做到位,上身就过敏。
因着云珠体质特殊,太易过敏,家里哪怕是每天吃青菜萝卜也不敢买码头的便宜鱼虾换换口味。
要说这具身体的好处嘛……除了颜值不错外,也是有不少好处的,其中一个让云珠十分心水的那就是不易长胖,还是哪怕一日三餐都吃两大碗饭也不会胖的那种。
眼看这两年身子渐渐开始抽条,原来脸上还有点婴儿肥,而今也早已不见,只余了巴掌大小的一张鹅蛋脸。可能托了谢蕴李氏好基因的福,云珠虽然长得瘦,但是身上该有的地方还都有,而且身材比例不错,腿很长。不过十三岁就有差不多1.66的身高了,捡来长到1.70应该还是不在话下的。
总而言之,云珠的身材并不是不是干瘦型,而是更接近窈窕型、曼妙型。
这具身子云珠用了十三年,而今也磨合得愈发基本习惯,反正又不用下地插秧,娇一些就娇一些吧,光是咱这身体属性出去就羡煞一批人啊。
但此时此刻的云珠是真的悲催了,这些饮料点心没有一样是她能放心大胆吃的。如果不是跟这史大姑娘素不相识,她都怀疑为什么这妹子是成心跟她过不去了。
对着史家姑娘的灼灼目光,云珠小小抿了一口酸奶:“真好喝,府上厨子着实不错。”
李氏同任氏说了一会儿话后便相约出门,云珠要跟着母亲去前头礼佛,起身对着史香盈告辞离开。史香盈看着云珠剩下的满满一杯酸奶,还有一盘子一口未动的点心,心中不爽的同时有了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这个可能在未来成为自己小姑的女孩并不好搞。
云珠走后,户部徐侍郎家三姑娘来找史香盈说话。史香盈最是憋不住话的,聊了几句后,便不自觉地将方才之事说了出来。
抱怨完之后的史香盈依然不解气,想起长兄曾提起过谢家连个像样的宅子都没有,而今住的地方还在又远又偏的杏花胡同,嘴上不由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什么好东西都没喝过,怨不得不爱喝。”
徐三姑娘是认识云珠的,闻言忙打圆场道:“你不知道。谢家妹妹身体打小就不好,牛乳一类的东西向来不敢乱喝,之前时候听谢家婶子说过,云珠喝隔了夜的牛乳不光是发烧腹泻,身上还起了好些疹子呢。不光是牛乳,其他海鲜河鲜她在外头都是从来不吃的,衣裳首饰什么的,也都不敢乱穿乱戴呢。那年她去我家里玩,不小心湿了衣裳,拿了我家四妹妹的衣裳给她换了,谁知没一会儿胳膊上就起了好些疹子,可见这打小就是虚弱体质。你这些茶点除了牛乳就是虾啊海蛎的,她敢吃还怪了呢。”
史香盈淡淡一笑:“我还真不知道。”
她才不信这世上有人就能娇到如此地步,依着她说,那谢云珠摆明了就是性情古怪,不爱交人罢。
想到这里,史香盈眼波一转,叫徐三在屋子里先坐一会儿,自顾自带着丫头出门奔向寺里厨房。
谢家女不是装得自己不能吃牛乳点心吗?她偏生要叫厨房做几个奶饽饽当成白面馒头给那边送过去,只说是自己出钱给谢家太太加餐,等到了第三日时候再宣布此事,也叫母亲看清这谢家姑娘的一番造作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