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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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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战终于落幕。
虞青跟着萧邈,看着他将人犯一一收监,方子溪有条不紊,林舜的卷宗也堆得半人高,三司会审官员更是陆续来萧邈面前跟他说话,外面雨已经停了,夜色深沉如墨,有种兵荒马乱后收拾血腥战场的感觉。
“我也差不多明白案情了。”虞青有点得意地告诉他。
“是吗?”萧邈正看着林舜递过来的卷宗,世人只知道状元的文章厉害,不知道其实有时候公告天下的昭告最难写,尤其是这案子要放在他手上来结,也要由他来定罪,这是千斤的重量,就算林舜的文才,也必须慎之又慎。所以他在卷宗中拣出关键字句,朱笔勾红,给萧邈过目,此案定性的昭告要从这些卷宗中出,每一个用词每一句话都要慎之又慎。
林舜递一本,他看一本,他似乎对虞青的话心不在焉,只是淡淡问:“你算清金铜是谁偷的了吗?”
“当然是韩胡子。”
“那赵明忠呢?”萧邈在一本律例中勾出“构陷”两个字,扔给林舜。
“赵明忠没偷,诶,不对,赵王既然想陷害东宫,那赵明忠这人身上一定有文章,对了,赵王最后宁死不承认是韩胡子给他的金铜,他都招供了,也没必要撒这种小谎了。叶娉婷还发毒誓,她养着黄道人,那她是知道真有十八层地狱的,怎么敢造这种口孽?难道真是赵明忠偷给中宫的,不对,那赵明忠偷了一两,韩胡子偷了一两,承露盘丢失的重量对不上了。而且小皇孙是他们俩杀的,他们手上一定有一两金铜,只能是韩胡子偷的,那赵明忠呢?”
她把自己绕进去了,刚想抓着萧邈问真相,那边散场完了,太子却没走,直到这时候才带着叶九走过来。
“七皇子殿下找到自己要的真相了吗?”叶九挑衅道。
萧邈卷起书,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没有我想要的真相,只有唯一的真相。”
叶九还要再说,太子看了他一眼,他不敢再说了,会意地退了下去。太子对萧邈邀请道:“出去走走?”
萧邈没接话,只是把书放下了,显然是同意的意思。
两人朝诏狱天井走去,虞青可不会放过这机会,立刻在暗中跟上了,连小白也摩拳擦掌“主上快跟上他们,弄清楚金铜到底是谁偷的。”
天井仍然是白天的样子,诏狱不种花,只有一棵要枯不枯的树,被冻雨淋得蔫蔫的,太子在长廊上走了一阵,忽然伸手碰了碰树皮,笑了。
明眼人都知道东宫今日是大获全胜,即使冷淡如他,也有得意的时候。
“听说民间有个说法,说有时候开春之后,世人都以为春暖花开了,百花也迫不及待开了,谁知道冬天没过去,又一场寒潮袭来,将这些心性不定的花全部冻死了。民间称之为倒春寒。”他抬起眼睛,对萧邈笑道:“昨天提醒过你了,小心倒春寒。”
他意有所指,赵王之前看起来权势滔天,一度几乎大获全胜了,萧邈就像是随之而开的花,谁知道太子是卷土重来的寒潮。
“我要是萧邈,就给他两巴掌。”虞青气得摩拳擦掌:“反正这里没人,让他得意,打死他。”
“主上你别这么嚣张嘛……”小白劝道:“听萧邈说什么。”
萧邈却似乎并未被冒犯。
“你几时学会了鸱叫?”
太子顿时笑了。
“好傲气。”他倒也不生气,只是笑道:“我成了坐井观天的鸱,你成了鹓鶵,我大周的皇位都成了腐鼠了。”
“现在就聊起了皇位?”萧邈也冷笑道:“你看不起我长安殿出产的仙丹?”
他刻薄起来是真刻薄,把太子也逗笑了。太子顺势道:“是把赵明忠吃死的仙丹吗?”
他总算把话绕到了案子上,虞青顿时竖起了耳朵。
“这两个混蛋,整天打哑谜,听都听不懂,不能说人话吗?”她跟小白暗骂道,小白也连连赞同。
萧邈却没有马上接话。
“三年时间布一个局,你们也真有耐心。”
“是叶九的主意,弄玉使建立之初,他就看出了危险,承露盘,苗鼎,太多让人可以下手害我们的东西,防也防不过来,索性不防了。不如每个都布个饵,看谁来咬钩。也不过找九个忠心内侍而已,省得我们整天提心吊胆。”
“老五就是那条来咬钩的笨鱼。”萧邈看向夜空,他常有这种姿态,表情冷漠,总像在看很远的地方,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嗤笑了一声:“你也真够傲慢的,王柯,亏你想得出来这名字,‘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你把父皇当傻子吗?”
“这可真是个巧合。”太子笑道:“刚好遇到了而已,除了承露盘还有苗鼎,除了王柯还有李柯。”
虞青简直被他们的哑谜想破了脑袋。
“烂柯人我知道,就是那个笨蛋凡人,上山砍柴,看两个神仙下棋下了一盘,结果一回过神,手里的斧头柄都烂完了,下山一看,已经过去了几百年。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王质,烂柯山就在衢州呀,咱们还去玩过呢主上。”小白记性也不错。
“是了,王质,烂柯人,所以韩胡子冒名王柯,在诏狱待了三年,我好像懂了……”虞青恍然大悟:“韩胡子是东宫的人!”
“什么?”小白不懂:“他怎么能是东宫的人呢!”
“你想啊,他们俩说得很清楚了,中宫和东宫是一体的,几年前皇帝老儿设了个什么弄玉库,给魏如意管,魏如意修仙怎么会管这种琐事,都是皇后在负责。弄玉库收集的东西都是些跟神怪有关的宝物,拿来害人也很方便。万一别人盗走宝物,拿来杀人,是不是都怪在皇后头上?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所以太子说防不胜防,干脆做了几个饵,弄玉库有九个宝物,应该下了九个饵。承露盘上的那个饵就是韩胡子。”虞青聪明得很,一点就通:“小白,你想,太子三年前就安插下一个韩胡子,编了个故事送进诏狱,这样不管谁偷了承露盘的金铜去害人,他出来认了,反咬对方一口,对方是不是百口莫辩?”
小白在她袖子里打滚。
“我还是不懂,他怎么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方法偷金铜呢?又怎么知道偷多少呢?”
“他不用管对方用什么方法偷,偷多少。”虞青认真教她:“你想啊,对方不管用什么巧妙方法偷了金铜,想要陷害东宫,是不是都要让天下人知道金铜丢了才行,当对方站出来说金铜丢了的时候,对方偷走多少,韩胡子就认多少,对方说用什么方法瞒天过海的,韩胡子跟着说就行了。就好像这次赵王偷走后用蜡油裹铜粉补上,韩胡子就说他也是这样补上的。”
“那对方就说出自己是怎么偷的就行了啊?”
“那不是不打自招了吗?”虞青反问她:“你看赵王,是不是就吃了这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明明是他派赵明忠用失金法偷的金铜,他还把赵明忠灭口了,以为万无一失,只要把其他弄玉使屈打成招,就可以咬住皇后了。谁知道忽然冒出个韩胡子,说是他偷的,还说偷给赵王了。赵王真是被架在火上烤了,他不说出赵明忠替他偷了金铜,就被韩胡子赖上了。他承认他是找赵明忠偷的,也是不打自招,死路一条。”
“那留着赵明忠,让他陷害皇后呢?”
“赵明忠扛得过拷打?到时候韩胡子出来认了,韩胡子都布了三年了,赵明忠是临时上阵,有迹可循,到时候审一审把赵王供出来,不是更完了。”虞青得出结论:“所以啊,从一开始就不要去惹太子就好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没想到太子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可怜老五了,从哪里找到什么失金法,辛辛苦苦偷了半年,实在是天衣无缝,他不说出来,叶九可能一辈子发现不了承露盘被人偷了一两。”太子笑道:“这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他不咬人,怎么会吞下钩子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虞青心中却寒意顿起。赵王最后招供时那百口莫辩的样子,恨不得直接承认了他是找的赵明忠偷的金铜而不是韩胡子的样子,不就跟被钩中嘴巴苦苦挣扎的鱼一样吗?
好在萧邈并不怕他。
“一个人走夜路,带着棍棒防身,无可厚非。但如果已经是天下第一,还故意走夜路,引人来攻击自己,然后杀掉对方,这种人也称不得是侠客吧?”
“会在夜路上攻击人的,难道会是什么好人?”太子反问:“我杀了恶人,难道还算坏事不成?”
“会用如此手段的,只是屠狗辈,称不上一国之君。”萧邈意有所指:“君明则臣直,有时候做君主不用聪明绝顶,只要平和中正。天下都是你的,你应当是滋养万物的大地,而不是与人一较高下的梧桐。他是你的臣民,你视他为仇寇,他最终也会成为你的仇寇。”
“自古夺嫡之战,都是以死结束。”太子仍然傲慢:“难道他动了杀心,我还要容忍他不成。”
“以死结束,不代表一开始你就想杀死所有人。没人捆你的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父皇也倾心信赖你,就算你害了小皇孙,他一样包庇你。如果这都不算自由的话,我真不知道什么算是了。”萧邈道:“陈溪山教得你太窄了。更多的思考、更多的选择,不会让你变得虚弱,反而是你强大的表现。能压制,能摧毁,能威慑,也能猎杀,恩威并施,才是百兽之王。”
虞青听得连连点头,她是真的当过百兽之王的,别说百兽,一千个一万个也不在话下,萧邈说的确实是王者的状态,老虎就常是这样,把人翻来覆去地玩,虽然最后还是吃掉,但和滥杀还是不同的。就像她,开了神智之后,就不会随意杀人了,她看百妖都像看自己园子里的菜一样,怎么会随意乱杀呢?太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把赵王定了性,一开始就当做自己的敌人。君王怎么会有敌人?只会偶尔拔除实在不听话的野草罢了。
对于猎物来说,其实没有区别。就好像赵王,被太子一开始就蓄意埋伏杀死,和像萧邈说的那样,用王者一样的姿态处理过再杀死都是一样的。从他选择了挑战兽王权威的那一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对老虎来说,是有区别的。因为老虎的世界不只有猎物,还有别的老虎,有豺狼,有毒蛇这种不好吃但也不好惹的东西。不论什么时候,老虎都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他们的争论,其实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萧邈希望太子当一只更好的老虎。
他是一片真心。
可惜太子并没听懂。
“小七,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子看着他道:“先是魏山林,再是此案主审,你知道,要是换了别人,早把你视为和赵王一体的了。现在你还要对我求全责备?”
“因为他相信你是一只好老虎啊!”虞青在心里大吼,恨不得跳出来把他脑袋敲烂,好在萧邈的话锋也很锋利,他看着太子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就是我在乎的是真相本身?”
太子笑了。
“我知道你身手敏捷,”他笑道:“但是不要总在悬崖边走,容易掉下去。”
“那你呢,为什么不看看悬崖边的风景?”萧邈回他:“是因为你不敢面对吗?”
“不敢面对什么?”
萧邈没回答他。
“你知道吗?我师父曾经教过我,说人害怕的时候,视野会变得非常窄,看不见别的东西。这是人的天性,就像面对狮子老虎一样。但要学会克服自己的天性,越是危险的时候,越是要打开自己的眼睛,尽可能地看多一点,看远一点。”他像是讲了个故事,但最终还是图穷匕见:“子攸,我觉得你是在害怕。”
“我怕什么?”太子笑道。
“真相。”
“真相就是赵王偷走金铜,意图陷害母后,夺取太子之位。”
“是吗?你我都知道,赵王杀死小皇孙,是因为小皇孙得了骨痨,失去了价值。”萧邈看着太子的眼睛,眼神像世间最锋利的剑,几乎看穿他灵魂:“那你有没有想过,小皇孙的骨痨是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