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二两糖茶

69、宁和

　　盛极一时的朱雀门，就这样在李玄昌的布局下一朝瓦解，门里的弟子或死或散，甚至连凌苍当时所预想的规模大些的武馆也没有剩下。
　　随着朱雀门真面目暴露于世，被蒙骗了多年的人们如同打了鸡血，愤怒冲顶，一呼百应，成帮结队，将分布在大周各地的朱雀门分舵，神庙，神龛尽皆毁得稀烂。
　　虽说民众的愤怒是在情理之中，但为了不让他们做出太出格的事来，也着实忙坏了各地的风林卫和守军们。

　　没人能想到，看起来一向与朱雀门狼狈为奸的李玄昌，竟会早在两年前便已经打定主意掀了朱雀门的老底，让这个欺世盗名的邪教永无翻身之日。
　　或许，在他得知那场给他留下一生残疾的战争是因朱雀门而起时，心中也是与那些朱雀门的前信徒一样恨难自抑的吧。
　　李弘泽常常这样推想。

　　不管怎么说，那些曾经极力反对李玄昌继位的朝臣们，甚至包括父皇，终究都是偏颇了。

　　但他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惑——李玄昌究竟为何要将这场布局浓缩为一把钥匙？
　　明明这是一件只要他坐上皇位，动动嘴皮就可以下令的事。这样做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他怕是没有机会坐上皇位，所以时刻准备着将这个局的引线，通过这把钥匙交与自己手中一样。
　　他对朱雀门的恨已经浓烈到了这样的程度了吗？恨到即便是自己无法亲手点燃引线，也一定要让朱雀门毁灭吗？
　　李弘泽回想着这几年他与李玄昌并不频繁的见面，却无法从记忆里那冷玉般毫无瑕疵的表情中窥到半分端倪。

　　逝者已矣，他的所思所想也已随之消逝无踪，李弘泽只能把这永远得不到解答的疑惑深藏在心里，作为这几年来他与李玄昌这段并不融洽的关系中，唯一值得保存的纪念。

　　朱雀门大势已去，朝中原本出身朱雀门，手握军权的武官们再无其他退路可走，只得纷纷向朝廷投诚示好。部分武官还将当时凌苍策动他们出兵谋反的信件呈了上去，令杨相薛相以及李弘泽他们着实一头冷汗地后怕了一把。
　　军权渐渐回到了朝廷手里，从朱雀山庄的金库中搜罗出的金银也足够应付一两年的军费开支，桩桩件件皆是顺遂太平的走向，大周政局自复国以来，还是第一次恢复到这般稳定清明。
　　一直以来致力于抵制朱雀门拥护李弘泽继位的朝廷诸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将悬了多年的心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便只待先皇丧期过去，选个黄道吉日为李弘泽举行登基大典了。

　　午后，天晴日暖，青唐坐在廊下，用小钳子钳开核桃，剥好了给李弘泽吃。李弘泽腻在青唐的后背上，目光放空沉默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其实到最后，皇兄还是把我当作兄弟的。”

　　“嗯。”
　　青唐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将手里的核桃仔细剥净了皮，放在一旁的小碗里。李弘泽拈来核桃仁吃了，脑袋在青唐背上蹭了蹭，笑得一脸幸福。

　　“青唐对我真好。”

　　青唐浅浅一笑，李弘泽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脸，却也并不在意青唐到底有没有回应他。

　　“哎……说起来，还是皇兄更适合做这个皇帝。”
　　他搂着青唐的腰，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国家大事太麻烦，我哪一件也不想管，只想就这样，每天和你一处呆着。”

　　“那就少管一些，不是还有杨相在呢。”
　　青唐的声音透过后背，听来有着微微的共鸣，温润润的很是好听。李弘泽又拈了颗核桃仁吃了，闭着眼睛又贴了回去，手上闲闲绞着青唐的前襟。
　　“不管不行啊……那么多朝臣看着，杨相日日督促着，怎么着也得做出勤勉的样子来。不过我也就是做做样子，那些国家大事我都是一知半解的，不敢多提什么意见，杨相说怎样，听他的便是了。”

　　人高马大的李弘泽没骨头一样地赖在背上，压得青唐只能半弯着腰。他稍微换了换姿势，一边剥核桃一边闲问道。
　　“安平每天上早朝，都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好做的。”
　　李弘泽回答道。
　　“就是听听这个说话，听听那个说话，这个说殿下！军队冗余，花费太高，建议重新编制，减少军费开支！那个又说不妥不妥！辽人恢复了元气，只怕哪天又会来犯，军费不得削减，边防必须巩固！两边谁也说不服谁，我也不知该听谁的好，就只能端着架子说好！你们所言皆在理，暂且容我多作考虑。”
　　李弘泽夸张地模仿着在朝堂上那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青唐肩膀直颤。
　　李弘泽见逗笑了青唐，说得更是来劲。
　　“反正啊，大多都是些很没趣的事，只有一件事有趣。”

　　“什么事？”青唐问。

　　“就是想你啊。”
　　李弘泽紧了紧环着青唐的手臂，闭着眼笑。
　　“你不能与我一起去早朝，我自己坐在那龙椅上特别孤单，实在没意思了，我就想你，想我的青唐宝贝儿在做什么呢？是种花呢，还是看书呢？一会儿回去，给青唐带点什么好吃好玩的呢？我家青唐有没有想我呢？”

　　“才不想你。”
　　青唐否认着，却怎么也压不下嘴角的笑意。

　　“啊？”
　　李弘泽松开青唐，头探到他身前去使劲看他的脸。
　　“青唐不想我么？伤心了……”
　　说完，转头又看了看放核桃仁的小碗。
　　“核桃仁也没有了……更伤心了……”

　　“等一下，这个不好剥。”
　　青唐答着核桃的事，由着他撒娇。

　　“啊—啊啊——”
　　李弘泽不依，张着嘴催青唐快点投喂。青唐无奈地看看他，捏上他的两片嘴唇，低头亲了亲。
　　“等一等，马上就剥好了。”

　　一通撒娇换来了一个吻，李弘泽只觉满嘴满心的甜味，满足地靠回了青唐背上。

　　“我发现，青唐特别喜欢亲我。”

　　青唐只是笑，不说话。

　　李弘泽自己高兴着，又自说自话道：“青唐特别喜欢我。”

　　“这还有自己说的。”
　　青唐终于剥好了这颗难缠的核桃，将干干净净的核桃仁放进小碗里。
　　“吃吧。”

　　“那我说的对不对？”
　　李弘泽又不着急吃了，凑到青唐面前问着。
　　“对不对？对不对嘛？”

　　青唐抿着嘴笑，笑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收获青唐一句难得的“嗯”，李弘泽顿时一脸傻气冒起了泡，笑得收也收不回来，直笑得青唐脸上挂不住，渐渐飞起两朵淡红。
　　“别笑了，快吃。”青唐催道。

　　“喂我。”
　　李弘泽说着，又耍赖张开了嘴。青唐宠着他，他要喂，就捏了核桃仁送去他嘴边。李弘泽却一个坏笑，直接将他的手指一起含进了嘴里。

　　“哎！干嘛……”
　　柔软的舌头舔过指尖，湿湿热热的，惹得青唐脸颊更红了。李弘泽把他这副模样囫囵看在眼里，只觉自己的心肝宝贝简直可爱得不得了，于是便张嘴放走了他的手指，随后却一个猛劲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青唐自然知道他家的小狗想做什么事，搂住他的脖子，乖乖依在他身上。李弘泽将怀里的人小心放去床上，自己手臂撑在他身侧俯下身去，蹭了蹭他的鼻尖。青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心里头的人，一双琥珀似的眼眸好似盛着清露。

　　“宝贝……再说一遍给我听……”
　　李弘泽一边说着，一边细细吻着青唐的眼睛，嘴唇，脖颈。

　　“说什么……”青唐被他逗弄得乱了呼吸，简单的三个字间都夹杂了暧昧的气音。

　　“说嗯。”

　　“嗯什么……”

　　李弘泽停下动作，看着身下已是眼神迷离的情人，满心皆是无处安放的温柔。

　　“喜欢我吗？”

　　“……”青唐慢慢眨了下眼睛，情潮下的思绪有些迟钝。

　　“喜欢我吗？嗯？”

　　“……嗯。”

　　——嗯。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

　　“不错，都能溜达了。”

　　广陵王府，柳缘将长发随意绾了个发髻，穿着松松垮垮的长衫，正由小福陪着在院子里慢慢散步。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说了句话，二人回头看去，只见红烟蹲在房上，一个纵身便跳了下来。

　　“师姐好身手。”
　　柳缘笑着拍了拍手。红烟得意地扬起嘴角，朝柳缘走了过来。

　　“那我去喂马了，柳公子和师姐聊着。”小福说完，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喏，给你。”红烟见小福走了，从腰间解下一个皮袋子递给了柳缘。
　　“这是什么？”柳缘接过袋子便要打开。

　　红烟挑眼看了看他，轻飘飘说道：“手指头。”

　　柳缘手上动作一滞，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红烟见他浑身僵硬的模样觉得有趣得很，俏生生一笑，又从他手里拿回了袋子。
　　“一个大男人，胆子这样小。”

　　“……让师姐见笑了。”
　　袋子离了手，就好像揭了身上的定身符，柳缘蹭蹭鼻子，好歹抹去了些尴尬，试探着问道：“是……那些人的？”

　　“嗯。”

　　“师姐……把他们都杀了么？”

　　“没有。”
　　红烟随意甩着袋子，四下看了看，见旁边没有坐的地方，便退了几步，坐去了廊下的台阶上。
　　“剁了手指头，切了他们的命根子，最后留了一口气。一共五个，对不对？”

　　“对。”柳缘点点头，也缓步走到廊下坐着。

　　“下面那玩意太脏，我就扔掉了，省得污了我的袋子。本想留着手指头给你看看解解气，你要不看就算了。”
　　红烟又甩了两下，便将袋子扔到一边，百无聊赖地抠起了手。

　　柳缘坐在一旁看着她的侧脸，心里的滋味不知该怎么形容。身在彤楼那样的地方，逢场作戏见得多了，他没有想到并不算熟识的红烟竟然真会这样大费周章，只为他心里好受一点。

　　“多谢师姐。”
　　柳缘脸上的笑不禁也少了些惯常的风流，多了几分诚心诚意。
　　“让师姐费心了。”

　　“反正我闲着也发慌，不活动活动，筋骨都要锈了。”
　　红烟并没有感觉到柳缘语气中些微的变化，仍然专注地折腾着她的手指甲。

　　“师姐对我这么好，该怎么答谢呢？”
　　柳缘一双桃花眼弯弯，又适时掩起了方才流露出的真意。
　　“别的我也没什么擅长的，最近闲来无事写了首新词，师姐可想听听？”

　　红烟本对这些词啊曲啊的没多大兴趣，不过总归也是没什么要紧事做，便歪过头看向柳缘应道：“好啊。”

　　柳缘微微一笑，走下回廊，在树下挑挑拣拣选了两块石头，又返回廊下盘腿坐定，清了清嗓道：“献丑了。”

　　随着两石相击的节奏，柳缘温醇的嗓音缓缓流淌了起来。红烟本来只是出于礼貌，分出一只耳朵随意听着，而几句唱词之后，竟不知不觉地被柳缘的歌声引入了歌词的情景中。
　　词中的一对青梅竹马心中深藏着对彼此的情意，二人小心翼翼地试探，青涩甜蜜地暧昧，终于在男子上京赶考之前心意相通。在分离之际，二人约定待男子高中之后便回乡娶她过门。女子日日等，夜夜盼，等到桥头的桃花开了又落，等到山间的霜雪积了又消，她拒绝了一位位求亲者，直等到错过了出嫁的大好年华，只为守候与心上人的约定。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年之后，她终于等回了衣锦还乡的爱人。所幸男子与她是一般的深情，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她。他依照当年分离时的约定，八抬大轿将她迎娶进门。分隔千里的思念修成了正果，历经难阻不改初衷的情人，终成眷属。

　　击节声毕，柳缘的歌声渐渐消散在初秋的暖阳中。一片镶着黄边的树叶徐徐落下，惊醒了沉浸在歌声中的红烟。

　　“你……唱得真好。”
　　歌声的余韵仍萦绕在耳畔，红烟眼神有些发愣，下意识地称赞道。

　　不知是不是曲中的情意太缠绵，一曲唱毕的柳缘眼神似乎格外的温柔，他手里把玩着石头，向后靠了靠，轻倚在廊柱上，玩笑道：
　　“师姐觉得，我可还衬得上竹苑红牌的名头？”

　　“唱得这样好，自然是衬得上的。”
　　红烟的回答意外的正经，不仅没有配合着调笑，便连多余的情绪也听不出。
　　柳缘也不多言，只是浅浅一笑，将落在耳边的长发随手顺到耳后。但红烟却莫名像被那笑灼到了一般，生硬地移开了落在柳缘身上的目光。
　　她盯着院中碎石路上的一片干枯的落叶，不禁回想起这个人被扔弃在巡防营小屋里那几要凋零的样子，忽然就理解了一些青唐每次出完条子回来之后的心意难平。
　　——若是他在那个阴暗肮脏的角落里就这样断了气，那这么美好的唱词，这么美好的歌声，这么美好的人……就再也没有了。

　　红烟兀自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柳缘温润的声音又不疾不徐地传了过来。
　　“师姐若是觉得好听，此曲便当做谢礼送与师姐了。”

　　红烟转头看了看他，又回过头来继续盯着那片落叶。
　　“我不要，这曲子好听是好听，却不吉利。”

　　柳缘微一挑眉，有些愕然。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样好的事，还不吉利么？”

　　“不吉利。”
　　红烟歪歪头道。
　　“那男人一走许多年，竟就叫情人孤身一人痴痴地等，这女子的日子该有多难捱？我若有了男人，定不能让他这样待我，他若敢丢下我一个人，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红烟的话直白中透着一丝娇憨，柳缘听了不禁莞尔。
　　“既然师姐不喜欢，那只能改日写了更好的来，再唱给师姐听。”

　　红烟眨眨眼，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问道：“你既是红牌，听你唱曲是不是很贵？”

　　“自然是贵的，若是师姐听，便更贵。”柳缘道。

　　“为什么我听更贵？”红烟眉头一蹙，“你要多少钱？”

　　柳缘展颜，笑意宛如暮春和暖的微风。
　　“师姐自是与旁人不同的，为旁人唱曲，换银钱三百五百，为师姐唱曲，则换师姐一笑千金。”

　　柳缘日日浸润在风月场中，撩人的话语张口就来，暧昧几句并不如何走心，但红烟听了却登时红了脸颊，坐也坐不住了。

　　割人手指头命根子的夜谷杀手，竟然也会脸红么。

　　柳缘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把自己那一套风流话又咽回了肚子，不忍心再逗她。正待他想说点什么化解红烟的尴尬，却见红烟抄起身边的皮袋子，腾地一下飞上了来时的房顶。

　　“我、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个撒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