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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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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八月,北京的夏夜却是别有几分温柔。
逡巡了一天的暑热随着天光一齐散去,清朗高远的夜空下浮着缕缕微风,轻轻拂过这城市夜色里依旧热闹喧嚣的角落,最是宜人。
户外体感沁爽,然而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却没那么舒适。因着“节能减排”的号召,大楼每到下午六点之后就关了中央空调,好不容易笼络了一天的冷气没几个小时就散却的干干净净,加之高层的窗户大部分基本都不得打开,整个办公区域闷热的如同蒸笼一般。
舒晴办公桌上一盏小电扇呼呼的吹着,她及腰的长发被一只硕大的鲨鱼夹胡乱扣在脑后,只有额角几缕碎发被风吹的乱飘,显示屏的光幽幽的映在她的脸上,眼妆有一些花了,黑色眼线晕了一些到眼下,看起来仿佛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她两只大眼睛盯着显示屏上的excel,眼神却似是没有聚焦,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着鼠标轻轻的在表格上一格一格数字的点着。
“舒姐,还不走呢。”坐她斜对面的章薇起身收拾东西,问了一句,眼睛瞥见舒晴桌上的小电扇,笑道,“你这个也太迷你了,没什么用,你找行政他们要个落地扇去吧。”
“嗯。”舒晴应一声,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像是完全不受这满室的闷热影响似的,眼睛还是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可能是她的“黑眼圈”配上她本就极大的眼睛看起来效果太好,章薇有点不忍心似的又劝了一句:“这都九点多了,看什么这么着急嘛?不然明天再看吧。”
“排期表。”舒晴还是没动,鼠标“咔哒”“咔哒”的机械的点着。
章薇了然:“啊,就是月底要上线的那个campaign啊,排期还没定呢?”
“没呢。”舒晴眼睛眨都不眨,“新换的这家agency太烂了,给过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她话说的不好听,语气却是平静的不带一点情绪。
“唉。”章薇叹口气,“降本增效嘛,没办法,我这边也是一样。有时候我想想也怪不了人家,预算砍那么多,还要人给你搞出花来,既要也要还要,没法儿弄。”
“知道。”舒晴淡淡应一句,“所以我这不是自己在搞么,也没让他们怎么着。”
章薇又叹一口气:“那你也别太辛苦了,尽量早点回去吧。”
“嗯。”舒晴还是盯着屏幕托着腮,只另一只手撤了鼠标冲她挥了挥,“拜拜,明儿见。”
章薇走了,舒晴继续像座雕像似的看她的excel。
不知过了多久,她搁在一边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她身子没动,只是眼神终于舍得离开了显示器,往一边瞥一下。
手机屏幕上显示一条微信,简简单单的四个数字:2801.
她看了一眼就漠然的转回了目光,继续“咔哒”“咔哒”的点着鼠标。
点了没一会儿她就停了,章薇走后这片办公区就只余了她一人,除了风扇和电脑运作的嗡嗡声,静的可怕。
她在这一片安静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于撤了手坐直了身子,又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愣,才很随意的慢慢拿起手机,点开信息,回了条:半小时到。
可能是这天又有什么重要的活动,路况比舒晴预想的要更差一些,她花了大概四十分钟才开到了酒店。
一进门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一个带着微微酒气的吻落在她的右耳根:“迟到了十三分钟。”
“路上堵。”她简单答一句,伸手去拉开对方已经不是很老实的手,“起开,我去洗个澡。”
对方从善如流的停了,放开她,从她手里接过包:“去吧。”
等舒晴洗完,披了酒店的袍子出来,发现那人竟然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觉得有点好笑,也不叫他,走到mini bar翻了冰镇饮料出来喝。
喝了没两口又被人从背后抱住,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脖颈间,她只得放下饮料,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喝多了?”
“没。”对方答,手上动作不停,“喝了,没多。”
舒晴转个身看他:“那困成那样?”
对方终于停下来对上她的目光,眸子乌沉沉的:“那不是喝多了,那是累的。”
舒晴眉毛微不可闻的轻皱一下:“最近这么忙?”想想又问了一句,“你今天下午到的?”
“嗯。从广州来的。晚上应酬,喝了几杯。你呢?也忙吧。”
舒晴挑挑眉:“我还好,这段儿不用跑。你最近一直在出差?”
“嗯。”对方又应一声,“飞了快一个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毫无预兆的把舒晴打横抱起来,舒晴没料到如此突如其来的双脚腾空,吓得赶紧伸手钩住他的脖子。
“厉宇帆,你有病啊。”
厉宇帆抱着她进了房间,把她压在床上,颇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目光看起来格外的沉:“你觉得呢。”
舒晴被他看的莫名有些不自在,她稍稍挣动一下,却发现自己被压制的死死的,只好试图玩笑几句来缓解气氛:“你不是累么?还这么有力气?”
厉宇帆欺身过来:“看见你就有力气了。”
等厉宇帆终于肯撤下去的时候,舒晴大概才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看见你就有力气了。”
她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根本不想动:“厉宇帆,你憋狠了是吧。”
她听见身边人轻笑一声:“可说呢。”
放任自己躺了一会儿,舒晴看向床头的钟,都过十二点了,她赶紧翻身爬起来,把床边的衣服捡回来穿:“不早了,我走了,你不是累么,早点睡吧。”
厉宇帆过了一会儿才出声,并没接她的话:“我后天一早飞米兰。”
舒晴穿衣服的手一顿,不过很快就若无其事的“哦”了一声。
又扣上两个扣子,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真是空中飞人啊。”
厉宇帆笑了,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准备重启男装线,事情是稍微多点。”
“噢。”舒晴点点头,“又准备做了?”
厉宇帆家的公司“霓裳”多年前曾有过男装线,但一直表现不佳,于是厉宇帆甫一接手就当机立断的把男装线砍掉了。
“嗯。”厉宇帆靠着床头看着她,“一直都想做的,只是之前因为他们做的烂才暂时砍了,要做就好好做。”
舒晴忆起学生时代的往事,突然笑了:“可以,好好做吧,别再找项哲来代言就行了。那人不靠谱。”
厉宇帆也笑:“那哪儿能呢。”他也想起什么似的,笑意更浓几分,“我之前还跟灏远说,以后等霓裳开发了男装,请你们家哥几个来做男装模特呢。”
舒晴毫不客气的笑出了声:“他们仨?得了吧,就他们那身高,我都替他们不好意思,我们家你唯一能指望的上的也就是游哥了。”她瞥一眼厉宇帆,“或者你自己上也行。”
厉宇帆摇摇头,笑叹道:“你们可真不愧是姐弟俩啊,说的话都一模一样的。”他稍稍直一点身子看着舒晴,把数年前跟秦灏远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身高有什么要紧的,我衣服是做给所有人穿的。”
舒晴眼角弯一下:“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眼见着她蹬上高跟鞋,厉宇帆又开了口,语气里却是略带点犹疑:“明天晚上……”
“明天晚上我不行。”舒晴不待他说完就飞快的打断,“明天晚上我有个朋友从国外回来,要给他接风。”
“好。”厉宇帆点点头,似是有些松口气,“我明天得去趟河北的工厂,回来估计也没点了。”
舒晴“哦”一声,拎起了包:“走了,你早点休息。”
她走到外厅了,又听厉宇帆在背后叫她:“舒晴。”
她顿了一下,不过没回头。
“我之后,可能还得飞一阵子。”
舒晴又“哦”一声,语气平静:“知道了。”顿一顿又道,“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厉宇帆披上了浴袍,也走了出来:“我八月底会再来。送语辛。”
舒晴终于回过了头,有些恍然的样子:“语辛这就要来报道了是不是。”
厉语辛是小厉宇帆十余岁的弟弟,这一年刚刚高考完,就要来北京上学了。
“嗯。”厉宇帆应一声,只是看着她,没说别的。
舒晴挂上了标志性的甜美笑容:“好,那到时候见,我请语辛吃饭。”
酒店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仿佛吸去了全世界的声音,顶上一溜射灯照下来,两侧暖色调的墙壁与厚重的木门看起来格外的温馨。
舒晴适才到底还是有些“运动过度”,身子有些酸软,又踩着高跟鞋,走起来慢吞吞的。
走两步手机响,她看一眼,有点无奈的笑着接起来:“喂,小苏。”
电话那头是苏维颇有些不忿又带点儿委屈的声音:“小舒姐,都这会儿了,哪个航班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苏维的对象,舒晴的好友黎阳在国外工作多年后终于要回国常驻,两人之前好不容易在黎阳回国出差期间解开心结重归于好,没腻歪多久就又一下子被扔回异国的状态。苏维虽说分开这几年成熟淡定不少,但毕竟骨子里是个初生牛犊猛于虎的直愣子性格,一听说黎阳可算是能长久的回来了,登时什么稳重懂事遇事冷静处变不惊一下就被他扔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了,多年的所谓成长一秒破功,当即就要跑去大洋彼岸接他回来,黎阳哪可能答应,见他软硬不吃,索性一点也不告诉他自己的回程信息,瞒了个密不透风,临了了只丢了句模棱两可的“这周后半周到”,还警告舒晴不许泄密,苏维急是急的要命,但他理亏,也确实不能把他对象怎么样,于是拖拖拉拉怨念十足的就来到了这会儿。
舒晴笑叹一口气:“明天傍晚落地,你有空吗?有空我们一起去机场接他吧。”
那边苏维的声音一下子又高兴起来:“我有空!我这周后半通告全推了!”
舒晴笑着摇摇头,又不放心的叮嘱道:“但是你明天就给我好好呆在车里别出来啊,不许跟着我去航站楼。你要是跑出来,老黎大概就直接转头自己打车走了。”
“不出来。”苏维赶忙应道,“放心吧小舒姐,我现在想通了,很冷静的,我等了这么多年了,不在乎再等这几分钟的。”
“这还差不多。”舒晴放下心来,“那我明天下午早点下班去接你。”
“好!”
挂了电话,舒晴已经走到电梯前,按了下行的键。镜面映出她的脸,来酒店前妆已被她尽数补好,即使刚才经历那好一番闹腾,此刻看起来也依然精致的像是要马上去参加晚宴似的。
想起黎阳和苏维,她也算是一路看着这两人磕磕绊绊走了那么多弯路,此番终于得以苦尽甘来,她也很为他们感到高兴。虽说黎阳这个麻花精转世别扭多年,但有缘人总会相逢,苏维大概就是老天派来专门治他的。
舒晴不自觉地挂上了笑,但没过多久,她看着镜子里妆容得体,却眼神空洞的自己,那笑意又一点点不知不觉的散了下去。
次日的天气很好,标标准准的夏日艳阳,到了临近黄昏时分更是金光灿烂的好看。舒晴接上苏维,后视镜里看对方在后座一路兴奋的坐立不安,有点好笑:“小苏,咱好歹也是在机场高速上,你坐稳点,注意安全。”
苏维“嗯嗯”两声,身子是安分了,手还是得了多动症一般不停的扯着安全带。
舒晴叹口气,笑着摇摇头,随他去了。
天气这么好,黎阳的航班也很顺利,甚至提前落了地,他刚一上车就被某位急了一路的死死抱住,勒的他差点没断气。
舒晴坐上驾驶座,手放在安全带上也不知该不该拉:“要不然,我回避一下,你俩先腻歪一会儿?”
苏维这才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放开了黎阳,还是把他的手扣在自己手心里紧紧的攥着:“没事,咱走吧,黎阳还没吃饭呢。”
舒晴打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一边笑着打趣:“咱这一去吃和玩儿可得有个好几小时的啊,小苏你要是忍不住你就告诉我,我早点送你们回去。”
苏维脸更红几分,摸了摸鼻子:“不打紧的。”
周五的晚高峰机场高速也是不出所料的车水马龙,等他们好容易挪到餐厅吃完饭,已经快十点了。
舒晴看着黎阳:“咱还进行下一趴吗?老黎你坐这么久飞机也挺累的。”她又瞥一眼苏维,忍了笑,“而且小苏也该憋坏了吧。不然我直接送你们回去吧。”
黎阳看苏维:“听你的。我还好,时差上来了,倒是挺精神的。”
苏维拉着黎阳的手,眼睛却是看着舒晴:“还是去吧,我还没正经去club玩过呢。”
说是这么说,但毕竟苏维这张脸还是过于瞩目了一点,他们到了club也还是只能在二楼包厢坐着,好在这家包厢设计成半悬空的剧院雅座式,多少还是能感受几分楼下的热闹。
苏维诚如他所说,虽然拍过不少club场景的戏份,平时参加品牌活动有不少也会安排在夜店的场合,但正正经经像一个普通客人一样来还是第一次,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此刻正拿着杯酒,兴冲冲的趴在包厢的栏杆上,头一探一探的看着楼下喧嚣的灯光与舞池里欢闹的人群。
舒晴记挂着一会儿要送他俩回去,没喝酒,只喝气泡水,看着苏维在那兴致勃勃的,忍不住笑叹道:“虽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发生了这么多事。但看着小苏,还是觉得他是个孩子啊。”
黎阳抿一口香槟,也跟着一起看他,眼里是说不出的温柔:“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一直这样简简单单的。”
舒晴扑哧一声笑出来:“咱俩这是不是也太老气横秋了。”想想又叹一口气:“我这就快三十三了,也确实是老气横秋了。”
黎阳瞥她一眼:“这话说的可不像你。”
“我应该是怎么样?”舒晴轻笑一声,“还跟在纽约那会儿一样,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累,永远不需要休息,永远带着面具做人?”
黎阳完全怔住了,他心下暗叹自己和舒晴真是太久没见了,眼睛望向她手里的气泡水:“……舒姐,您确定您喝的这不是酒吧。”
“老黎,”舒晴叫他一声,手里的玻璃瓶碰了一下他的杯沿,“Welcome back。” 她还想说什么,看到苏维,突然笑了,“我本来想说希望你千万别变成我这样,不过你有小苏呢,你不会的。”
她的声音很轻,黎阳看着她,还未及接话,倏然耳边炸起人群的欢呼声,伴着逐渐强劲起来的重音与旋律,应该是DJ上台了。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一下让记忆回放。他突然想起一年多前的那个春日雨夜,似乎也是在这个地方,舒晴苦口婆心的劝他和苏维好好聊聊,他拼命逃避抵抗,最后舒晴从认识以来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还摔断了一只高脚杯。
回忆渐渐清晰,他又想起舒晴那晚说到自己时似是随意揭过的那句“一个床伴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彼时的舒晴说得淡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但以他对舒晴的了解,他听得出背后没那么简单。当时他什么都没问,因为他和舒晴当年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自己的事自己管,有需要帮忙的在所不辞,但对方不愿多提的也绝不越界。
然而这些年过去,他察觉得到舒晴的变化,也感受得到这并不能算得上是什么好事。
作为朋友,即使不得不越界,他也没法不担心。
黎阳转着手里的酒杯,斟酌着开口:“你上次说那个……”
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一旁苏维兴奋的声音打断:“DJ上台了果然就是不一样啊!这个DJ好棒啊!”
舒晴注意力被他分走,侧耳听了没几秒就笑了,是她一贯无懈可击的笑容:“这算什么,回头有机会我叫我弟弟他老公来给你们show一下,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真正的棒。”
黎阳看她一眼,并没有给予她那些并不是很常见的措辞组合什么特别的反应。
而苏维那过分跳跃的反应弧又飞快的捡起了某根线索,他转过头来一句:“结婚了?”
舒晴这些年下来也算是熟悉了他的说话套路,笑着接了:“啊,他是英国籍,他们回英国领了证。”
“那……”苏维探询的目光看过来,“美国行吗?非本国公民可以吗?”
“你想都不要想。”黎阳迅速的打断他。
苏维意兴阑珊的垂了头“哦”了一声。
舒晴赶紧安慰他:“小苏,那就是一纸证书,有当然很好,没有也不会怎么样的。”
苏维转过身去继续看楼下的热闹,没作声。
“苏维。”黎阳叹了口气,“我也跟你说过几次了,现在没有完全隐私的信息,你万一被扒出来隐婚,造成的局面你觉得要怎么收场?你不是还说要保护好我来着么?”他走过去在苏维脸上捏一下,“行了,别垮着个脸了,你是非觉得我和你之间的感情需要那些东西来证明么?”
苏维不服气的顶嘴:“那你们毕业,不也发毕业证书么?那不就是你们好好上学,学有所成的证明么?难道你敢说你觉得它也没有意义?”
黎阳颇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能类比的么?”
“怎么不能?”苏维瞪他,“你的意思不就是【证明】这个事情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不需要么?”
“你可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啊。”黎阳笑叹道,他伸手扶住了苏维的脸,直视他的眼睛,“那我这么说吧,我从学校毕业,拿毕业证书,用来证明我过去在学校里度过的时光。我在你这里,永远不毕业,所以我不需要证明。”他看着苏维愣在那里,顿了顿才继续,“如果真的未来有一天需要,那就刻在我的墓碑上,或者,写在我的悼词里。”
苏维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声音听起来竟然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小舒姐,我现在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