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缓慢又死寂的河》韫枃

1、fish.1

　　2012.7.13 阴
　　今天何幼沂喊我滚出她家，还不准我喊爸爸。
　　我讨厌何幼沂。
　　那明明也是我的爸爸，我为什么不可以喊？
　　妈妈，我想回家了。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周鱼日记

　　何幼沂最近一直在做梦。

　　她总是半夜惊醒，随后两眼无神枯坐床头，凭借本能打开床头柜上的小夜灯。她会望向窗外，刚开始是黑漆漆的，但不是全黑，因为有灯照着，就像是粗心的学生用全黑马克笔随意涂满一张白纸，总会留有空隙——她可以看见一个迷糊的轮廓。
　　直至太阳慢慢升起，景色才逐渐清晰，是她看了十六年的景象——另一栋属于小区的单元楼。
　　门外传来妈妈王慧的敲门声，她才窸窸窣窣地换掉睡衣开门洗漱。
　　在睡梦中被惊醒后毫无睡意直至天明这件事情导致她的黑眼圈越来越明显，脸上的困倦也藏不住，猛一看甚是萎靡。

　　王慧这天在饭桌上仔细打量闷头吃面条的何幼沂，回想刚才在厨房瞥何幼沂难看至极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血色的脸，皱眉扭头和坐在旁边的何军辉忧心忡忡地商量着。
　　“孩子他爸，我看幼沂的脸色不对劲啊，一点气色也没有，要不要她带去医院看看啊？”

　　何军辉已经解决好自己的那一份早餐，正端起碗打算喝汤，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何幼沂。
　　何幼沂低着头自顾自拿筷子挑起面条，慢条斯理地卷起来然后塞进自己嘴里吃着，尽管被妈妈谈及脸色不好要去医院也没有抬头，仿佛被谈论的对象不是自己一般。
　　何军辉没正眼看到何幼沂的脸，以为王慧想多了，自以为很懂地说着，“她现在读高中，脸色差点怎么了？不苦不累，高中无味啊！气色红润说明在学校玩的太好了，一点也不刻苦。我看你一天也是神经兮兮的，不盼着孩子好。”

　　王慧听见何军辉指责着急掐了一把低着头的何幼沂，强迫让她抬头。
　　何幼沂被掐的抖了抖，才挑起来的面都掉进碗里。
　　她仰起脸，眼睫毛颤抖了一下。

　　何军辉这才看清她的“死人脸”，也不着急喝汤了，凑近看何幼沂的脸，脸色铁青。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何幼沂沉默，眼睛飘忽像是在做梦。
　　何军辉越发激动，声音也大起来，在他看来，何幼沂这是是无声的反抗，反抗他这个做父亲的权威。
　　何俊辉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不允许自己失权。

　　“说话！哑巴了是吧？！”

　　何幼沂不自觉握紧筷子，眼睛麻木的转动一下，如同呆滞木偶，被触发关键字提醒这才开口。
　　“睡不着，我老是做梦。”

　　何军辉得知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刚才脑中一闪而过何幼沂得了绝症的想法烟消云散，没好气道，“我看你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你学累了不就困了？睡到大天亮都没问题。你梦到什么了？！今天给我好好睡觉！”
　　何幼沂抿唇，低头目光落在碗里的油花上，见它慢慢扩散又飘啊飘啊游到碗边依靠，思绪也跟着放空，她低声吐诉，“我睡不着，我老是梦见周鱼。”

　　何军辉和王慧听见“周鱼”都死寂一瞬，饭桌上的三人，除了何幼沂还在神色如常低头吃面，其他两个都停下动作。
　　一个是张唇想要说什么，嘴唇翕动两下如同沉默的鱼覆而叹气，一个是猛地站起身，围着饭桌走了两圈，然后又回到原位。
　　就像是海上风暴来的前夕，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
　　何军辉盯着何幼沂，满是褶皱的脸皮抖了抖。
　　他只问了一句。
　　“你看见谁了？”

　　“周鱼。她一直盯着我，可能想让我去陪她。”何幼沂抬头对上何军辉的眼睛淡定道，她这次终于吃完了自己碗里的面。
　　何军辉深呼吸似乎在克制情绪，他不打何幼沂，但转头毫不犹豫给了王慧一巴掌，“啪”的一声，令人牙酸，十足十的狠劲，鼻孔扩大喷出热气，连连质问王慧。
　　何幼沂觉得他像一头愤怒的河马。

　　“你怎么管的孩子？！何幼沂都这样你才发现！等会给她请个假，你带着去人民医院看看。”王慧捂着脸，眼泪掉下来，她怯怯的动手的丈夫 ，知道对方处于气头什么也听不进去，哽咽下顺从地答应了。

　　何军辉走之前重重提醒道。
　　“她这是精神有问题，记得开药。”

　　王慧和何幼沂都知道他离开是要去小茶楼打麻将。

　　何军辉就这点爱好。
　　王慧之前说他，但现在何军辉有钱，说不进去了，就算说了何军辉也听不进去。

　　王慧后来下意识和何幼沂庆幸着，还好何军辉不喝酒。
　　何幼沂垂下眼帘，只是默默掐着豆角甩进盆里不做声。

　　门被毫无不留情地关上，何幼沂冷眼看着何军辉离开。
　　王慧揩拭着自己的眼泪，本想将怒气发泄在何幼沂身上，但瞧见何幼沂的脸，满脸灰拜，回想刚才她说的神经质近乎惊悚的话，清醒了不少，僵硬扯了扯唇角，勉强给一丝笑，尽量温声，“等会带你去看看，可能是压力大想的多。”

　　何幼沂“嗯了一声，王慧扫到饭桌上的狼藉，又命令道，“去把碗洗了。”

　　何幼沂在厨房洗碗，她听见王慧打电话。
　　“吴老师，对对，我是何幼沂的家长。何幼沂今天生病了，得请一天的假。不好意思啊，这么早给您打电话，我看您微信没回消息，以为您没看见……”

　　何幼沂将最后一个碗放进碗柜，王慧让她收拾准备去医院，很大声地提醒不要忘记拿医保卡。
　　“等会开药报销方便。”

　　何幼沂收拾好东西出卧室路过杂货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背有点凉。
　　王慧挎着包站门口，她特意戴了一个口罩遮掩自己的脸。
　　“走吧。”

　　门被关上。

　　—

　　“小妹妹，睡眠不好？”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举着灯照何幼沂的眼睛，扯着她的眼皮看具体问题，何幼沂下意识闭眼。
　　等医生看完后，何幼沂坐在椅子上眨巴眼睛流下生理性盐水，医生随意扯了面前的纸递给何幼沂，示意她擦擦，旁边的王慧先出声，“睡眠不好开什么药啊，医生？”

　　何幼沂看向医生。
　　医生的胸牌上写着——
　　“精神心理科主任医师邹远光”。
　　何幼沂注意到他的眼型是丹凤眼，带着一副黑款眼镜，看着很有书卷气，就算是邹远光脱了这身白大褂穿常服，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正经工作的体面人。

　　“还没了解清楚，开什么药？”
　　王慧被邹远光反驳后神色讪讪闭了嘴。

　　“你是一直睡不着失眠还是睡了但半夜做梦又醒了？”
　　“做了梦，然后醒了。”
　　“具体是什么内容？”
　　“我梦到了周鱼。”
　　邹远光抬头，随口问了一句，“你是二中的学生？”
　　半个月前二中死了一个学生，这件事情在二中本校传的沸沸扬扬。邹远光的爱人在二中当老师，孩子也在那里读书，所以略有耳闻。
　　那个死了的学生就叫周鱼。
　　也不知道面前少女说的“zhouyu”和他想的那个“zhouyu”是同一个人吗？
　　何幼沂点头。

　　邹远光听说周鱼是白天在高三教学楼顶楼跳的，那个时间刚好是高一高二高三都下课——是上午结束吃午饭的时间。
　　人流量最大的时候跳楼，还是吃饭的时间，很多师生都看见了。据说现场非常惨烈，血腥到很多人都吃不下去饭，回去止不住的干哕和呕吐。

　　邹远光爱人和孩子在那之后状态也都不对劲。
　　一人是越发紧张孩子，一举一动都要盯着，甚至极端到要翻看孩子的日记，一个则是死倔不和妈妈说话，脾气越发古怪，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关门反锁，不晓得在房间里悄摸干嘛。
　　前两天母子还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

　　他帮着劝也左右为难。

　　那天加班回家的时间晚了，只知道二人吵过架，邹远光不知导火索也不明母子争吵为何如此焦灼。
　　但他后面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被撕碎的一张照片。

　　用了一个中午午休时间拼接好他才认出是儿子和一个女孩的照片。
　　女孩穿着一中校服，很漂亮，眼睛很大很亮，双眼皮，五官轮廓流畅，整个人透着温柔坚韧。儿子揽住女孩肩膀，灿烂笑着很是亲密，邹远光也谈过恋爱，一眼看出儿子状态不对。

　　邹远光猜测是这张被撕了的照片就是导火索。

　　他自己年轻过，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妻子肯定无法接受，他试图和妻子夜谈让妻子不要太紧逼儿子，结果妻子黑脸转身背对着他 ，一派冷漠无话可说的模样让他说不下去，想了解内情教育儿子，妻子更是宁死不吭声，将尖刺高高竖起。
　　去问儿子，儿子只是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来一句。
　　“爸爸，你别问，我和妈妈的事情你也别插手。”
　　—

　　邹远光下意识以为何幼沂是目睹周鱼现场跳楼的一员。

　　“你和她什么关系？”
　　“她是我姐姐。”

　　邹远光正在记录的笔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