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合集》小***7

6、寡言

　　一
　　清风卷过，窗边本就摇曳的黄花经此一遭陡然掉落，朗雪睁眼时恰好见到这幕，兀的生出许多感慨。
　　许是清风再扰，昨夜黄花又落，梦中惊起推窗去，树影昏昏，微阳乍暖。铃锒铛铛远青山，陶瓷瓦罐碎红墙，又闻阵阵犬吠鸡鸣。
　　人声喧、梧桐乱。犹思昨日好清净，水雾朦胧眼难清，寤寐难眠盼红日，却得今日好朝阳，语纷争；忽拾落叶，只道得必失焉？
　　落笔之后，朗雪舒展着身体，沐浴着窗前暖阳。难得的晴天，可惜墙外吵吵嚷嚷的有些败兴。
　　她杵着脑袋坐在窗前发楞，神思尚不清明。不一会重新坐回榻上，等到墙外人声散去，她终于得了片刻清净。
　　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渐近，她知定是露儿来唤她起床了。
　　来人推开门，扎着两个圆髻的可爱姑娘，端着盆热水笑语盈盈的跨过门槛，正要过来伺候自己。朗雪乖巧的顺着她的安排，洗手敷脸，洗漱之后接着开始梳妆打扮。虽然麻烦了些，但漫长的时光已让她逐渐习惯这般节奏的生活。
　　她不喜言语，安静的坐在镜前任由露儿摆弄，很快便被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只是可惜古时的铜镜看不真切自己的样貌。
　　冲着露儿轻笑了下，朗雪便起身出门，去给父亲母亲请早安。。
　　看着年幼单纯的朗雪，心里却有个极为惊人的秘秘，前生的她是生活再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因不堪生活重负，加之心情抑郁，在某一个清晨做了骇人的选择。
　　然而重生是在朗雪的意料之外，她原以为这是‘天’对她的惩罚，可是如今的她身心健康，父母慈爱，兄长也颇为疼爱她。时间长了她逐渐忘记前生那糟乱的生活。
　　只是如今这新生却让她再次陷入苦恼。

　　二
　　梅雨时节，老天爷总是阴晴不定，朗雪也因此心绪不稳，诸多旧事浮上心头。前生的日子，很多时候朗雪都不愿过多回想。
　　幼时因为父母过于强势，对她的生活和学业干预极多，而后她因压力过大致使脱发严重，还因为此事在班中受到排挤。
　　好不容易到了高中，她学业优良受老师看重，却又因为父母过高的期盼以及所谓的担忧，责怪她性子孤僻，强迫她打开心窗，去交所谓的朋友。
　　再到后来的工作，无论她多么努力认真，寡言的性格却注定她得不到重视，真心的朋友更是难得，最后的最后她困在自己铸造的牢笼里。
　　时间从来没能让她解脱，而是一天天的让她陷入无尽的痛苦，原以为重生能够带给她不一样的天地，可如今困苦再次来临，她本就是习惯躲避的性格，这几日将自己困在房中，愈发不愿出门。
　　坐在窗前看风吹雨落、花败草残，朗雪心中愈发凄然。
　　短短几日，已经有三家媒人上门，父母兄长日日带笑，显然能为自己寻门好亲事这件事情，让他们觉得很是光荣和舒心。
　　成亲嫁人，是古代女子的宿命，朗雪早该有此觉悟的，也以为自己能够顺其自然的感到舒心，可当真正面临，方才知晓那种无从选择的无力感。
　　做为现代人，她应该去争取命运的，可她又能如何争呢？
　　不善言辞，是父母家人对她最直白的审判，无论前世今生，她似乎都摆脱不了这个噩梦般的词眼。
　　困扰她两世，她却仍旧沉浸于寡言少语的清净世界里，毕竟这世界上能言善道之人何其之多，从来也不缺自己这一个……
　　婚事在兄长的极力撮合下很快促成，那人是兄长好友的亲戚，听说是比自己本家钱多一些，权利大一些的。
　　也难怪出嫁的那天，父亲和兄长如此开心，和一旁的人聊的甚是热烈，只有母亲抱着自己哭的伤心极了。
　　郎雪一时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新郎她只在相看的那天匆匆见过两眼，长得还算端正，但人是何样未经时间又如何知晓呢。
　　婆家她一个也不认识，还好母亲让露儿陪嫁，这样她身边至少还是有个熟悉的。
　　坐上花轿的郎雪，抬手压了压胸口，莫名觉得胸口发闷，眼角也有些酸涩。
　　锣鼓响起的刹那，轿子微晃，郎雪心慌的扶住轿子两边，回头看去，身后的小窗帘幕微微飘起，遥遥望去，熟悉那座高大门梁却越来越低。
　　冷风吹来，郎雪拂过面庞的凉意，端正身子迎接此生的下一重。

　　三
　　婚姻，是什么？前生她未曾经历过，没能积累经验，所以初为人妻的朗雪算不得顺利。
　　丈夫，在这个时代应该是称作相公的那人，显然不是很喜欢自己，所以从一开始便不愿来自己房子中，后来也逐渐变得不爱回家。
　　郎雪自己是无碍的，正好落得清静，毕竟要应付一人是很心累的。只是自己可以无所谓，他人反倒不能容忍。
　　姑婆开始的时候还算客气，时间久了，见朗雪不讨丈夫喜欢，总觉得都是朗雪的的错，认为是她寡言孤僻，不会讨人喜欢。看看，和前生那些人说的话多么的像。
　　她这样性格也注定她无心力做过多的解释。
　　开始的时候阿公还算公道，可同样因为相公不爱归家，渐渐也站在了指责她的一方。
　　至于那个所谓的丈夫，从上一世她便没有过期许，这一世又怎么会在乎。
　　露儿经常说，她应该多争取，要多去父母亲以及相公面前转悠，对他们嘘寒问暖。
　　说句实话，郎雪是尝试过的，可每每自己同他们坐在一处，相对无言。
　　他们觉着自己无趣，自己也嫌费劲的找话题麻烦，渐渐的互相都不想多见。顶天每天早上请个安，来了人安静等在一旁做自己该做的事。
　　只是从前生到今世她始终不明白，明明那么努力认真了，该做的也都做到了，她却始终得不到夸奖和青睐。
　　时间久了，面对态度逐渐强硬的公婆和姑子，郎雪逐渐心凉，索性做个木头人，人家说什么便做什么，半点闲事都不愿插手。
　　即便露儿经常因为她太过顺从公婆而鸣不平，朗雪却还是生不出奋斗的精神来。只是偶尔的时候她也会想，做为有着现代人灵魂的自己，是否活的太过窝囊。

　　四
　　这一年的雪来的格外早，整个院子已然雪白一片，枯黄的树枝很是单薄，却仍旧迎风而立。
　　露儿吩咐下人将亭子挂上厚重的帷幕，挡住外面的冷风，也就没那么冷了。朗雪抱着热乎乎的暖炉站在亭子里，看着外面的苍白，心底似乎多了几分安慰。
　　婚后不久她的相公便从外面带回来一名女子，之后公婆又嫌她没有生育，另迎了一家的女孩子进门，没几年生了几个庶子庶女。
　　姑子虽然出嫁了，却离家很近，也时不时便要回个门。
　　所以后来家中逐渐变得热闹非凡，也因此多了许多是是非非，每日从清晨到晚上或许只能清净那么一会会。
　　不过朗雪倒不是很怕，一来父兄这两年节节高升，有着强硬的娘家，朗雪本身也有了几分底气，二来她虽不善言辞，做事却是极认真的，名声也还算不错。
　　除了无所出这一桩，并无其他过错。加上家中如今一堆的庶子庶女，也并不缺她来生育，如今抱了两个养在她的名下早也解决了此事。
　　而且和前世那些小说电视并不相同，做为当家主母的她对于家里种种有着绝对的管理权，小妾也好贵妾也罢，也就嘴上能过过瘾，实际却不敢真的将朗雪惹恼，否则朗雪如何处置旁人都说不了什么。
　　但她也不愿意为难她们。何必呢，为了个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去为难同为女性的姐妹，这不是她一个有着现代灵魂的女性该做的。
　　只是她们实在太吵了，时不时便晃到自己眼前，出了纷争也总需要她来决断。有时候她盼着日子能再快些，熬到几个庶子长大，取了媳妇便将当家的事情丢出去。
　　可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这一生真的要这样稀里糊涂的混过去么。
　　人生似乎生来便是矛盾的，就如同前世，她每日努力的学习、工作，只是因为不喜欢说话，人也偏愚笨，从来没有落过一句好，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提起自己也是数落居多。
　　此生她干脆将沉默进行到底，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至于事情人家说一点自己做一点，多的也懒得再管，除了初初嫁人的那段时日不受待见了些，如今反倒顺风顺水的。

　　五
　　一生似乎是极长远的，可当真走到头时，才发现所有的所有转瞬即逝，脑海中的回忆像那天上的浮云，虚无缥缈。
　　满头白发的朗雪卧病在床，她眼角的皮肤已经皱了不像样了，睁开眼来迷茫不清。
　　跪在她床边陪伴她的是匆匆赶来的露儿，活泼开朗的她陪伴她这个寡言之人近半生，却在出嫁之后多年都曾见过。
　　临走前能见到她来探望自己，朗雪已然无比欣慰。
　　她的父母早已过世多年，兄长升了官入京后便没回来过。
　　至于家里人，毕竟与自己并无多少血缘关系，有上三分真心她已经很感到慰藉。
　　闭眼前的最后刹那，她脑海里忽然想起一段话来。
　　风雨飘摇兮零落，一生无所爱兮独乐乐。寡言语兮无多罪，心怀愤愤兮终所失。天恩浩荡兮有所择，独无定兮心之往。
　　原来那日“天”将重生做为她弃生惩罚，是想告诉自己，错非寡言，而在于心，悟了的朗雪终是阖上双眼。

　　悔么？朗雪站在生死的路口回首展望，对于此问终是没有作答。
　　寡言，寡言，为正道；罢纷争，拒相问，是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