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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地如巨室 ...

  •   咸宁二十一年,山色青黛,大雪压枝。

      断剑崖底,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崖壁上剑痕交错,斑驳杂乱。

      忽听积雪簌簌作响,有一双短靴踏了上来。一名容颜清丽的女人蹲下身子,用手扒开前方积雪。

      “阿烛?”

      积雪下埋着另一名女子,双眼紧闭,神色严肃。

      “阿烛。”笑意慢慢浮上女子眼底,她扬了扬手里的食盒:“我给你带了炙牛肉和九酝春,出来填填肚子吧。”

      谢烛翻了个身,又把自己埋在了雪里。她脸色冷淡,声音在雪地里头有点闷:“谢某不过天山叛徒,萧姑娘何必如此厚礼。”

      “不要置气啦,你师父他老人家只是一时气结,等缓过来了就好了。我相信你,如今半月时间已到,快出来吧。”女子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潭春水,让人恍惚以为置身温暖春日,全然忘记了严冬苦寒。

      萧沅菲俯身捞起谢烛,拍掉她身上积雪。

      谢烛鼻子一酸,拿过萧沅菲手上食盒,大口撕咬着炙肉,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她拍开酒坛上的封泥,反而很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就着酒液吞下嘴里的肉。

      “如何?”萧沅菲仍是笑意盈盈,“我这安徽九酝春的滋味儿,关外天山可是少见。”

      谢烛缓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远万里从齐云山来到我天山派,我却……我却被罚在这崖底一隅,未曾迎接。”

      “倒是和姐姐装起来了。”萧沅菲以指作梳,顺着她杂乱的长发。“掌门他老人家,不将你赶下天山,不将你关入静室,反而让你在这天山历代高手面壁悟剑的山崖下思过,难道你不曾想想,这是为何?”

      谢烛愣神,半晌,她又喝了口九酝春,“可是师父他,从未承认过我的‘洗剑诀’……又为什么会这么做。”

      她貌似遇到了平生少见的难题,皱着眉头认真思索。

      “这处山壁除了天山几名老祖练剑留下的剑痕之外,可是有你剑气所留?”

      谢烛面色一红,平素不苟言笑的人顿生几丝羞赧:“你……你怎知道?”

      她自半月前被掌门师父罚入这断剑崖,时感郁结委屈,有时将自己整个埋在雪里闷头睡觉,有时沿着崖底河流进入另外一侧的西崖底,望着崖壁上自己早已参透的剑术发呆。

      “雪鬼”谢烛,五岁入天山派习剑,十岁通晓三十二路天山剑法与天山心法“少阳功”,破例被收为年纪最小的掌门弟子。十五岁面壁断剑崖西崖底,练成天山老祖所留高阶剑法“天山九叠剑”,一人一剑下了天山。游历七年,重回天山派。

      二十二岁,和掌门师父对着干,一气之下提出离开天山派,被天山掌门罚入断剑崖面壁,半月期满之后,去留随意。

      同年齐云剑派萧沅菲,奉齐云掌门之命代表齐云山远赴天山派,交流武学心得。

      前两天,谢烛越想越气,望着这东崖底石壁上历代天山高手剑气所划的剑痕,心想:“凭什么他们能崖底留痕,我谢烛就不行?他们的天赋与武学造诣可未必有我高。”抽出佩剑,沉心运气,随性而舞,在石壁上也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剑痕。

      于是萧沅菲问起时,便多了一些羞惭,好像偷偷做坏事的小孩儿被大人抓包。

      萧沅菲笑道:“方才和掌门交谈时,掌门提起,要将白云剑托付于你。”白云剑是历代天山掌门佩剑,除了锋利无匹之外,更象征着天山派的权威与掌门地位。

      谢烛道:“我不当。”

      “还在气着呢?”

      她坐在雪地上,把脸又埋在臂弯里:“他说我自创的心法‘洗剑诀’并非天山正统。那我就走,我要下山自立门派,就叫‘地山派’,把我自己独创的武学奉为圭臬,而将天山剑法视为外道,我倒要看看几百年后,是他天山派更厉害,还是我的洗剑诀更厉害!”

      她顿了一下,萧沅菲仍是笑而不语。她突然又有点脸热,慢吞吞道:“我……我开玩笑的……但是,但是师父他,他都那样说我了……”

      谢烛深吸一口气,梗着脖子:“总有一天,我谢烛,也会在这西崖底,在天山九叠剑的崖刻旁边,刻下‘洗剑诀’。”

      午时,天山派广场。

      谢烛右手执一柄松木剑,与萧沅菲过招。场外聚着许多看热闹的天山弟子,大家围着这两名惊才绝艳的当世高手,都想明白到底是天山剑法厉害,还是齐云剑法更胜一筹。

      谢烛的剑大开大合,剑气纵横,剑意迅猛;萧沅菲的剑迅捷轻巧,剑光亮如白练,夺人心魄。一时之间竟分不出胜负。

      出鞘惊飞雪,回风断白云。

      二人斗了一百来招,谢烛在体力上略占上风,萧沅菲此时已经有些许气喘,香汗淋漓。

      然而谢烛这厢也没好到哪去,萧沅菲身法鬼魅,一剑快似一剑,好像夏末江夏一带的骤雨一般,且出剑刁钻,每一招都不合常理,辨别不明。

      一旁的天山小弟子眼神放光,惊艳道:“不愧是我天山派的师姐,这一手天山九叠剑,真是厉害!有师姐在,天山派可是不愁无法比肩中原武林了!”

      他身旁另一名弟子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但那萧沅菲前辈剑术也堪称无双,而且听说萧前辈上个月才刚满二十五岁,绝对是江湖上最年轻的高手了,前途可谓是一个无量啊。”

      二人身后一位较为娇小的女弟子也挤了进来:“二位前辈打得真是难舍难分,难分伯仲,眉来眼去,情意绵绵……”

      “!”

      谢烛习武多年,本就耳聪目明,场下弟子交谈声她也能听个十之七八,但都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认真接下萧沅菲的剑招。直到听见女弟子的惊天言论,不知怎的脸色爆红,被萧沅菲逼得后撤一步,瞥见对面人儿的玉颜,脸色更为红润了一番,整个人像颗熟透的番茄。

      萧沅菲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笑道:“在想什么,嗯?”

      谢烛握着剑呆呆地立在场上,萧沅菲也不趁人之危,一个翻身向后站定,反持着木剑向谢烛作了一揖:“天山武学果然博大精深,萧某受教。”

      场下不知是谁大吼一声:“好!”,惹得其他弟子也纷纷喝彩,鼓掌之声响彻天山广场。

      “七年不见,师妹剑法愈发精进。”

      一名白袍男子推着轮椅走了近前,轮椅之上坐着一名老者,须发皆白。反而那白袍男子,锦衣玉带,剑眉星目,虎背蜂腰。这便是天山派大师兄阿伦。

      谢烛看都没看阿伦一眼,目光定在那名老者那里,二人甫一对视,谢烛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脸蛋又涨红得能滴出血来。

      老者也吹着胡子瞪了回去。

      这名老者便是天山掌门,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对着萧沅菲夸赞谢烛天赋卓绝,洗剑诀更是独一无二的上乘心法,如今师徒一见面又恢复成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阿伦打破了师徒二人诡异的僵持:“好了,师父,师妹。我也是最近才回到门派之中,我们师徒三人难得相聚在一起,一会儿一起吃吃菜,喝喝酒,好好聊聊。”

      “不是要走吗?你想走就走,老夫绝不强留。”

      这天山派掌门腿都残了,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是个顶顶有名的犟种,还专往谢烛痛处戳。

      谢烛冷笑道:“我偏偏不走了,我就留在这天山,吃你家的米,喝你家的酒,教你家的徒儿,你待如何?这天山派,你猜猜看有没有想和我学‘洗剑诀’的师弟师妹?”

      萧沅菲走了过来,搭着谢烛的肩轻轻道:“好了,阿烛。阿伦大哥这次回来,可是还带了一个女儿的,那娃娃粉雕玉琢,你想不想去看看?”

      谢烛冷哼一声,牵着萧沅菲转身就走。

      入夜,萧沅菲和阿伦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四人围坐在阿伦房中,点着蜡烛聚餐。

      萧沅菲抱着婴儿爱不释手,“阿伦大哥,这孩子可曾取名?”

      阿伦挠头,憨憨道:“不曾。我早些年沉迷武学,疏于读书认字,如今想给女儿取个好听的名字,倒是成了难事。况且我也没有姓氏,这取名的事便一拖再拖。”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尚未咀嚼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急急开口道:“听说萧姑娘才华横溢,在诗文上的造诣不输武学,不如让萧姑娘来取个名字?”

      萧沅菲看了谢烛一眼,谢烛急忙移过目光。

      “不如叫白榆。榆树树干笔直,且在干旱地带也能茁壮成长,木材坚韧,生生不息。”

      阿伦接过孩子,开心道:“小白榆,你有名字啦!你就是爹的小树苗。”他又望向掌门,眼神中满是真挚:“师父,当年我们孤苦无依,是您收留了我和阿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孩子,便是您的孙儿。”

      天山掌门一生未娶,闻言也是满脸感慨:“好啊,以后天山派后继有人。就是这孩子,以后只能跟着我们几个粗人,在酷寒的天山之上吃苦头了。”

      阿伦苦笑道:“一朝公主,想不到有朝一日也会流落江湖。”

      这阿伦,乃是前朝燕王之侄。改朝换代之后,逃亡西域,这才被天山派所收留。

      燕王死后,传闻留下了一处宝藏。许多江湖人打探到阿伦身世,也因此悄悄摸了过来。于是阿伦年轻时便离开了天山派下山历练,不愿将麻烦引到山门。这次回来得也匆忙,此次小聚一番,给师父师妹带了些礼物,过几天又是要启程离开了。

      他恨极了这层身份,更恨自己的小叔将燕王宝图的线索留在自己身上,可是自己全然不知。这些年来,多少知交挚友枉死,多少手足兄弟相伤。

      想着想着,他自己又沉在了悲恸之中。

      谢烛实在看不下去,出声转移话题:“我明日下山买些酒水糕点回来。我记得师父师兄爱喝镇子里卖的地瓜烧,萧姑娘爱吃那家酥皮馅饼。”

      萧沅菲还是吃吃地笑,这个姑娘真爱笑,笑起来两边的酒窝也甜甜的,谢烛看着,偷偷又移开了目光。

      萧沅菲抚着小白榆白嫩的脸颊:“我希望她一辈子也不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们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就这么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阿伦端起酒樽,站起身,郑重道:“阿伦深知结仇甚多,江湖凶险,不知哪日便会丧命。二位可愿做榆儿的干娘,万一哪天我遭遇了不测……”他声音低了一些,神色落寞,“只希望师妹和萧姑娘能多多提携,不至于让孩子孤苦无依。”

      谢烛蓦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敬了阿伦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萧沅菲也收了笑容,与谢烛并肩饮下一杯酒。

      深冬的天山寒风凛冽,吹得窗户吱呀作响。

      谢烛望着白榆,白榆这时也睁开了圆溜溜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谢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天地如巨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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