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54、清白

　　皇宫八门外皆有候补处，是几间房子，本来叫做等厦，但因为外地来回事的官员都在这里等旨进宫，其中很多是补上官后入宫谢恩的，所以也叫做候补处。夜色深沉，守门的羽林卫也有些懈怠了，正在闲聊时，只见一架抬辇从宫内匆匆过来，十分华丽，转瞬间已到眼前。

　　辇内人是个急性子，直接掀开帘子，问道：“这里谁人管事？”

　　当值的羽林卫都是年轻人，被她的美貌惊得愣住了，管事的队长老成些，也认出她身份，连忙跪下行礼道：“见过赵王妃殿下，卑职倪勇，是今晚当班的队长。”

　　“去，把黄道人叫来，就说赵王妃传他进宫。”辇中的叶娉婷道。

　　黄道人果然从等厦匆匆赶来，见了赵王妃叶娉婷，面露喜色，道：“殿下，莫不是事成了……”

　　“路上细说。”叶娉婷并不回答，而是皱着眉道：“快随我进宫。”

　　“王妃忘了？贫道身上法术，不适合进皇宫……”

　　“不就是怕什么镇守的神兽吗？”叶娉婷毫不耐烦，拿出面令牌一扬：“我在母妃那请了令牌来了，不然叫你进宫干什么。”

　　“是是。”黄道人连连答应，跟着她的抬辇穿过几重宫门，果然无事发生，路上他问了几句“是不是案情有了变化”“是要贫道作证吗？”都被叶娉婷以“到了你就知道了”给挡回去了。眼看着到了诏狱门口，远远看见，黄道人就道：“真是龙气冲天。”

　　“可惜过了今晚，龙也得遭人剐了。”黄道人笑着道，显然意有所指，叶娉婷并不接话，两人往诏狱里走，正好迎头撞上叶娉婷的贴身侍女银珠过来找抬辇，见到自家王妃，顿时一愣。

　　“王妃你刚刚不是在里面吗……”银珠十分诧异。

　　黄道人机灵得很，见状立刻反应过来，反身就跑，还朝着这个“叶娉婷”洒出一把药粉，谁知对方一抬手，大袖一卷，把药粉全卷了，露出原来面容，正是虞青。

　　“想跑？”

　　黄道人刚要飞身而去，但只见诏狱上空发出一声怒吼，正是狱兽狴犴，声势骇人，黄道人修的邪术，难免心中惧怕，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背上陡然传来一股大力。是虞青飞起一脚，将他踹入了诏狱里。

　　“进去吧你。”虞青拍拍手道：“鬼精鬼精的，不这样还骗你不来呢，耽误我多少时间。”

　　黄道人面色阴沉，道：“姑娘，七皇子要传我作证，好好说便是，何必如此？虽然说南狐北龙共治天下，但南狐也不必如此霸道吧？贫道虽然不才，山中也是坐着师父的。”

　　“怎么？想搬你师父出来吓我？”虞青凶得很：“再废话割掉你舌头。哼！懒得跟你这脏东西多说，我看萧邈破案去了。”

　　黄道人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犹豫一下，还是跟着银珠往里走去。

　　说起来他和虞青一样，都是看上人间新龙换旧龙的机遇，想在其中谋得一份机缘，谁是最后的赢家，就在今晚了。他为此也日夜筹谋，自认为算无遗策，势要扳倒太子，就算面圣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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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天熹帝召众人进去时，刑堂里已经收拾一新，黄毡铺地，顿时一点血迹都看不见了，那七个弄玉使也已经穿上衣服，跪在刑堂一侧瑟瑟发抖，三司官员在天熹帝右侧，众人进去第一眼都是看向天熹帝手边那份证词，确实是翻开看过的，赵王顿时面露喜色。

　　“都免礼吧。”天熹帝神色疲惫：“把门关上，虽然满洛阳城都知道朕治家不严，也没什么好遮掩了。”

　　他这样灰心，但太子和赵王都不好劝，只有萧邈淡淡道：“父皇言重了，蜚短流长人间常事，何必挂心。”

　　他不愿意说违心话，连一句“哪里有人敢议论皇家秘辛”也懒得说，劝了跟没劝一样，天熹帝也早习惯他性格，只是苦笑了一下。

　　“事已至此，天子也无可奈何。”他手仍然轻敲着证词，道：“萧邈，你是主审官，你怎么说？”

　　“承露盘在弄玉库中丢失，多半是赵明忠所偷。但死无对证，其余人的供词又是严刑下招供的，虽然指向中宫，算不得真相大白，儿臣觉得，还有疑点。”

　　赵王夫妻顿时怒目而视，但天熹帝并未问他们，而是问太子道：“太子呢？”

　　“中宫清白，儿臣清白，”太子平静道：“儿臣只有这一句话。”

　　“老五呢？”天熹帝问。

　　“儿臣要杀死颖儿的凶手绳之以法，要真相大白。”赵王又跪下道：“请父皇体谅儿臣夫妻心中痛苦，此仇不报，让儿臣夫妻如何继续苟活下去。”

　　“说得这样严重。”天熹帝叹道：“少年夫妻，孩子再生便是，何必发这样的狠话。”

　　“再生也不过是再被人害死。”叶娉婷赌气道：“儿媳愚钝，不似父皇豁达，儿媳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开。”

　　她话说得锋利，天熹帝眼中有愠怒，怒道：“朕的儿子多，难道死一两个就不介意么？”

　　叶娉婷直直跪下去，磕了个头道：“儿媳失言，请父皇责罚。”

　　小皇孙一死已有几个月，她瘦得脱了形，满身怨怼，哪里还有当年在叶家金尊玉贵做女儿时的活泼气，天熹帝见了，也有几分惭愧，沉默半晌，道：“弄玉库失职，叶九是首罪，削职刺字，发配皇陵，充作苦役。其余弄玉使全部处死，皇后监管失职，闭门思过半月。如何？”

　　“父皇不可。”

　　“父皇。”

　　太子和赵王一齐反对，倒把天熹帝弄得苦笑起来，看向太子道：“你还舍不得奴才？”

　　“奴才是小事。”太子屈膝行礼，冷声道：“母后无辜受辱，父皇让儿臣情何以堪。”

　　赵王心中火起，膝行至天熹帝面前，伸手拉着龙袍下摆，冷声道：“难道我就不是父皇的儿子吗？案情已经昭然若揭，父皇仍要偏袒，儿臣夫妻就比东宫低贱到哪去了？”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你们双方各退一步，此事收手，再不提起，就看在朕的面子上，难道不好？”天熹帝说得恳切：“民间都常说，胳膊折了袖子里藏，难道真要闹得天下皆知不可。”

　　赵王似乎有所犹豫，叶娉婷却昂起头道：“父皇，此事事关国本，一国之母谋害皇嗣，就算儿臣想收手，满朝文武也不会肯收手的。”

　　“你威胁朕？”天熹帝大怒。

　　“儿媳已经别无他法。”叶娉婷抓住天熹帝的袖子，眼中满是热泪，唤道：“银珠！”

　　她贴身侍女进来，身后两个侍卫抬着个小小棺椁，往刑堂中心一放，满座皆惊，天熹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颖儿生前最得父皇喜爱，父皇如今不为儿媳做主，也不为自己儿子做主，请为死去的孙子做主。”

　　都说叶娉婷最得老叶相真传，她这行径，倒真有当初老叶相抬着被净卫打死的御史棺椁上朝进谏的风采了。满座无人敢出声，只有萧邈轻轻叹了口气。

　　天熹帝如同遇到救兵一般，看向萧邈。

　　萧邈朝他点了点头，答应道：“父皇。”

　　“你们真是疯了！”天熹帝就着台阶下场，拂袖道：“闹得这样不成体统，朕不管了，萧邈，你是主审官，你来做主！”

　　叶娉婷仍然抓住天熹帝的袖子，萧邈上前，抓住她手腕，赵王连忙回护，怕他用力去掰，但萧邈却十分轻易地推开了叶娉婷。

　　“东宫愿意继续查？”他问太子，得到太子的点头，又问赵王：“你们想如何查？”

　　“审弄玉使！必须把中宫如何指使谋害颖儿说清楚……”赵王道。

　　“还有阮平！”叶娉婷眼中似乎有熊熊火焰在燃烧：“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弄玉库的记载上，是不是也谋害了颖儿，他外放多年，究竟替中宫干了什么勾当，都要审清楚！”

　　她思维敏捷，而且野心勃勃，连三司官员都忍不住眼神惊叹——事到如今，杀害小皇孙的案子已经是尘埃落定了，天熹帝那边，已经榨不出更多的惩罚了。皇后闭门思过半月，已经是极大的侮辱，相当于坐实了谋害皇嗣的罪名。至于怎么用这罪名去继续攻击中宫和太子，则是老叶相要考虑的事了。

　　她现在是寻求更多的利益，抓住一个不知为什么在弄玉库轮过一班的阮平，把这些年外放的弄玉使替中宫干的事，全部挖出来。往大里说，这甚至不是宫里的事了，而是天下各处，弄玉使和当地官员的一场大战。

　　事实上，为什么弄玉库的弄玉使不自杀，而外放的十个弄玉使全部自杀，就是这道理。他们身上的秘密太大太多，太容易被趁机拿来做文章，所以除了带着秘密死去之外，别无他法。可惜百密一疏，活下来一个阮平，最终落到叶娉婷手里。

　　某种意义上，天熹帝始终不出声制止，也是默许的——他所提供的惩罚赵王和叶娉婷都不满意，他于是让出部分外放弄玉使的权利，相当于再加码，换得叶娉婷背后的老叶相满意。

　　萧邈看着叶娉婷，两人其实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少年游戏，甚至也有过对弈，叶娉婷的决断，不输给他们这些皇子，甚至比赵王还要更厉害一层。

　　“你确定？”萧邈问她。

　　“我确定。”叶娉婷眼中野心勃勃：“颖儿是我儿子，他一条性命，不能这么算了。”

　　萧邈不知为何回头看了太子一眼，然后才松开手，看向堂下。

　　“传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