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环》乱聿

56、神秘男人

　　二次山洪爆发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重新回到了丛林里，成功避开。

　　小古猿仍然拽着倪仲不撒手，只要时寻光去抱它就哇啦哇啦地叫，引得好些食肉动物闻声找来。两个人就像是掉进蒸笼里的鲜肉包子，一看就是美味佳肴，再加上怀里还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古猿，食肉动物怎么肯放弃，当然是追得他们满丛林地逃窜。

　　躲过一波好不容易能够休息下，小古猿一叫，没多久又引来另一波，这三个肉包子只得继续跑。最后还是烦得不行的时寻光管它吃不吃得，直接往它嘴里塞了口干粮，这才终于消停。

　　时寻光趁机将吃得正高兴的小古猿抱过来，好让脸色煞白的倪仲能够好好休息：“测DNA的仪器呢，给我我来弄。”

　　倪仲已经瘫坐在树根上，要是再来只该死的东西要吃他，那就吃吧，反正现在是怎么都跑不动了。

　　见他没动，时寻光抓住他肩头摇了摇，凑过头去看：“还好吧？之前帮你训练还偷懒，后悔吗现在？你瞧瞧你这身骨头，回去我得继续训练你。”

　　倪仲取下头盔放在手边，这样就听不见时寻光废话了，真好，世界真安静。

　　时寻光也取下头盔放在旁边，直接伸手去他腰间的包里摸索了半天找出测序仪：“你属乌龟的是不是？”他边问边掰开小古猿的嘴用试纸在牙上蹭了蹭，“戳一下就缩起来。”

　　倪仲终于有了反应，侧过身拿手戳了下时寻光的腰。

　　就像明明已经全身喷过了防静电的涂层正一面取笑被电的人一面毫无畏惧向车门伸出手，上一秒还在得意的笑，下一秒就噼啪几声被电痛了手，被突如其来的痒弄得差点跳起来的时寻光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倪仲没打算收手，又戳了几下：“你属青蛙的，戳一下跳一下。”

　　时寻光往旁边躲开，在倪仲够不着的距离坐下：“来劲了你还，不累了？快把你那骨头拿出来，正好一起测了。”

　　“你怕痒？”仿佛没听见时寻光后面那句话似的，倪仲朝他挪过来。

　　“我怕痒关你什么事？走开。”

　　“我不怕。”倪仲说完一笑，竖起食指，“找到办法治你了。”

　　“你总有怕的东西。”时寻光说完撞了倪仲一下，“骨头，拿来。”

　　倪仲这才略带喜悦地从时寻光手里拿过测序仪，准备开始自己的工作。可当他看见上面显示出的昨晚没来得及确认的对比结果，整个人都有些愣。

　　山顶湖泊里确实有许多微生物，里面正好有一种与利克里斯星系上的微生物DNA完全一致。

　　与其他所有生物的DNA都没有关联的这种微生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利克里斯星系上的那条河？这么遥远的距离，它是通过什么方法到达的地球？人类是因为那个湖泊才被感染？只是偶然吗？为什么至今都能发现这种微生物的存在？

　　有太多太多的疑问瞬间涌进倪仲的大脑，以至于他不得不放下测序仪躬下身抱住头。

　　人类，到底是什么？

　　人类，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

　　是因为有了被寄生的DNA，人类才会进化成人类？

　　那他的身体，那他的思想，到底是谁的东西？

　　“倪仲？”时寻光疑惑地拿过倪仲手里的测序仪。生物遗传方面的东西他不懂，测序仪上显示的符号与曲线更像是天书，但唯独重合的图形与闪烁的【一致】就算他再笨也看得懂，“这是，那片湖里的水？”

　　“根本没有什么零号感染者……”倪仲小声呢喃着，“那片湖……才是源头。说不定……其他地方也有同样的湖……我们……谁也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谁说的，我们不就把这小家伙给救下来了。”时寻光不信邪，将沾有小古猿DNA的试纸放进测序仪，“微生物而已，也不一定会感染人。”

　　可当对比结果出来，时寻光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那只正在抓扯时寻光头发的小古猿和人类一样，有着一段不属于自己本身的DNA序列——寄生的那一段。

　　他们救下的这只南方古猿，就是零号感染者。

　　倪仲抬起头，拿过测序仪瞥了眼上面的结果，并没感到意外。他拿出那头野兽的骨头，刮下上面的肉屑放进去。不多久，测序仪上就显示了结果——完全吻合。这就意味着这块骨头的主人，那头连倪仲都没见过资料的野兽，同样已经感染。

　　原来是这样，这头野兽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痕迹的原因，是因为它们感染之后全都消失了。人类能够进化到五百万年后，是因为已经适应了吗？

　　“没事，打过阻断剂就好了。”时寻光紧紧搂住倪仲的肩，无法完全看懂的他，自然是不知道那块骨头的DNA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以为倪仲只是在难过这只小古猿是零号感染者，“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倪仲不知道该如何向时寻光解释，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时寻光明白他现在的心情。

　　如果，如果，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改变人类的进化，是在将人类引向灭绝……

　　“不难受了不难受了。”时寻光还在安慰他，“这小家伙不会有事的，未来的人类也不会有事。”

　　“真的会没事？”倪仲终于抬起头来拽住时寻光的衣领，将脸逼近，“我们现在在做的事说不定会彻底改变人类的未来。”

　　时寻光被倪仲不安的神情弄得愣了下：“我们不就是为了改变未来才牺牲了那么多时寻光和倪仲的性命来到这里的。”

　　“可是谁都无法保证这么做才是正确的，很有可能，我们在做一件大错特错的事。”

　　“你想放弃？”

　　“我……”倪仲低下头。放弃？还有这个选项吗？可如果放弃，那他，那他们又到底是为什么拼死努力到今天？

　　“你要是决定放弃，我们将这家伙送走之后就回巡鹰号。”

　　倪仲惊讶地抬头看着时寻光：“我可以放弃？”

　　“为什么不可以。”时寻光顺势将倪仲按在自己肩上，揽住他的后脑勺，“不过，如果未来真的因为我们变得很糟糕，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解决不就行了。人类进化了五百多万年漫长的岁月，没有那么脆弱。”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就是担心给它注射阻断剂之后影响人类进化。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猜不到啊。”

　　心口，像是被冒着热气的山洪给洗过，即便山洪消退，可热气依然还残留在那里，慢慢地，高傲地，向着四周蔓延。那副大摇大摆的样子，仿佛早已笃定不会被阻拦，仿佛早已猜透正在被渴望。

　　倪仲觉得自己的胸腔正在被时寻光的体温侵蚀，这让他害怕又难以抗拒。

　　“所以你怎么想？”时寻光将下巴放在倪仲头顶上，“是放弃还是继续？”

　　“可是，那片湖……”想到那片湖，绝望又再次袭来。他们可以给小古猿注射阻断剂，甚至可以将剩下的阻断剂全都用在其他古猿身上。

　　但是那片湖，只有那片湖，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他想研究出能够杀死湖里那些微生物的东西，眼下也根本没有这个条件。

　　“我们可以留下来守着那片湖，不让其他动物靠近。”时寻光揉了揉倪仲的脑袋，“等将这小家伙送去别的族群里，我们就回来守着这片湖。”

　　“能守多久？人的寿命在自然面前连蜉蝣都不如。”

　　“当然不是被动地守。反正还有那么几十年，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要放弃，等我们都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再放弃吧。”

　　“你想在这里守一辈子？”

　　“嗯，这样你就只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哪儿也别想跑。”

　　“要是人类没有完成进化，你得负责。”

　　“行，我负责。”

　　倪仲推开他，拿出一直贴身带着的阻断剂，“你抱好它。”

　　“行，我抱好它。”时寻光说着就将小古猿紧紧抱住，只捏住它的细胳膊递给倪仲。

　　注射器刚扎下去小古猿就发出惨叫，另一只胳膊抓住时寻光的耳朵使劲拧，于是时寻光也疼得跟着一起发出惨叫。

　　“好了。”倪仲拔出注射器。

　　可小古猿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反而越发闹腾想要从时寻光怀里挣脱出去。时寻光只是稍稍松了下手，就让它逮住机会给跑了。

　　“哎跑了！”他跳起来就去追。

　　两个人刚跑了几步就停下来，只见前面被推开的灌木叶后走出来一个男人，正好和逃跑的小古猿撞个正着。男人低头看着它，还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倪仲就跌跑过去将小古猿抱起来。

　　“谢谢。”倪仲对眼前的男人并没有感到太多惊讶。

　　反倒是男人看着他意外了很久，才淡淡回答：“不客气。”

　　什么谢谢不客气，这里可是五百多万前年的地球为什么会有别的人类？！时寻光回过神来就立刻走过去，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人——没有穿抗压服，也没有头盔。

　　“你也有时光仪？”有太多惊讶和疑问的时寻光，最后也只能按捺住激动问男人。

　　男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目光从倪仲脸上移向时寻光，点点头。

　　时寻光显得有些兴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别的人，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是。”男人依旧显得很冷淡。

　　时寻光将两只头盔都换到了左手，向男人友好地伸出右手，“我叫时寻光，他是倪仲。”

　　男人犹豫了小会儿才握上去：“阿律。”

　　“它是零。”倪仲向男人介绍自己怀里的小古猿。

　　阿律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小古猿：“零？”

　　时寻光立刻将倪仲往自己身后拽：“他瞎取的。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来这里？就只有你自己？”时寻光不禁感到好奇，一般哪有人拿着时光仪跑五百多万年前来转悠。

　　阿律盯着左手的伤疤发着呆，右手不停来回摩梭：“找人。”

　　“找人？”时寻光惊得睁大了眼，“在这里？”

　　“你们不也在这里。”

　　时寻光想想觉得也是，就没再感到惊讶。

　　“你们要它送去另一个族群？” 阿律看向倪仲怀里的小古猿，突然开口问。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但一时间也说不上究竟哪里奇怪。时寻光只是稍稍皱了下眉，不打算深究：“它族群里的古猿昨晚遇到山洪，都死了，就剩下这只。”

　　“我知道哪里有古猿族群。”男人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我带你们去。”

　　“也好，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

　　看着转身走在前面的阿律，时寻光总觉得他身上透着一丝古怪，于是快走两步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故作不经意地说：“我们是从2374年来的，你呢？”由于懒得解释，他索性就抹去了在巡鹰号沉睡的五十七年。

　　“2441年。”阿律平静回答。

　　可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寻光却一点都不平静。2441年，那不就正好是巡鹰号抵达利克里斯星系的十年后？

　　“那你比我们晚六十七年啊。”克制住内心的翻滚，时寻光使自己尽量看上去很轻松，“六十七年后是什么样？”

　　阿律的眼神稍纵即逝地暗了一下，就再也没别的变化：“没什么区别。”

　　这个回答时寻光并不满意，先前捕捉到的信息让他坚信2441年发生过什么，至少对眼前这个男人而言，发生过让他不愉快的什么事。

　　时寻光决定换一个问题：“你要找的人在这里？有照片吗，说不定我们也能帮上忙。”

　　“没有。”阿律再次摩挲起掌心的伤疤，“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几百上千条时间线我都去过了，但一直找不到。”

　　“时间线……”时寻光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精致的五官加上柔和却又深刻的轮廓，下颚线干净利落，足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脸始终只有冷冰冰的神情。

　　仔细看过之后，时寻光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让他非常熟悉的感觉，不，准确地说是非常亲切的感觉。

　　“你找了他多久？”对他产生亲切感的时寻光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微妙的变化。

　　阿律极其轻细地叹口气：“九年。”

　　“看来他是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嗯，十分重要。”

　　阿律眼里的黯淡终于不再是稍纵即逝的瞬间滑走，而是刻在了那双有些恍神的眼睛里。

　　一定是想起了那个久寻不得的人。

　　时寻光默默转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倪仲，慢慢后退到他身边：“跟紧点。”

　　“他的背影很眼熟。”倪仲看着走在前面的阿律，“很好看。”

　　时寻光顺着他的视线追过去看了眼，回过头问倪仲：“你见过他？”

　　“和你很像。”

　　“我？”

　　“你们刚才走在一起的时候，从后面看背影有些像。”倪仲说完自己先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

　　“我才想问为什么。”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走咋前面的阿律自然全都听见了，但他只是摸着掌心的伤疤，没有任何反应。

　　丛林的宽广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前没走几天就到了南方古猿居住的山地，倪仲还以为是这片丛林小，可谁知那只是因为他们落脚的地点在丛林边缘罢了。

　　现在跟着阿律走了差不多十来日，最后一口干粮也给了小古猿，另一只古猿族群连影子都没看见。

　　好在倪仲平日就吃得不多也不规律，忍一忍还能过去，可饭量本来就大的时寻光已经饿得想发脾气，看见树上的果子就打算爬上去摘。

　　阿律看了看自己的手，才伸出去拉住他：“有毒。”

　　“你怎么知道？”时寻光还不想放弃。

　　“我去找吃的。” 阿律松开手，“很快。”

　　时寻光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阿律就朝某个方向转头，走了过去。

　　倪仲跟上前，本来是想抓住他后背的衣裳叮嘱一句小心。但地面上的树根实在盘杂得烦人，他又不太注意脚下，眼看着马上就要够着了，脚却被地藤缠住失去重心，扑在了阿律背上。

　　手掌触碰到阿律身体的瞬间，眼前的景象突然就变了，葱绿的丛林泛起雾光。就像乘坐的星舰猛然加速冲进云层，伴随着视野模糊，近似于超重的感觉骤然袭来。头有些晕，身体轻飘飘的感觉不到脚下的大地。

　　有什么东西被抽离出去的同时，新的东西被渗透进来。他仿佛看见在模糊之中丛林变成了星空，有一道扭曲的人影正走向自己。

　　凊律。那道人影好像这么叫了一声。

　　强烈的天旋地转攻击着倪仲的大脑，胃里翻江倒海，就在他快吐的时候，阿律迅速转身往后退开，神色慌张。

　　倪仲站不稳，眼看着就要栽到地上。阿律拧紧眉在迟疑，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扶。

　　幸好时寻光及时赶过来扶住，才没让他坐到地上去：“好好走路。”

　　阿律松口气，脸上恢复了冷漠：“没事吧？”

　　“你对我做了什么？”倪仲还有些站不稳，他茫然仰起脸看向阿律。

　　“什么对你做了什么，你自己不看路差点摔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迷糊。”在没有切身体会到倪仲那种感觉的时寻光看来，刚才发生的事不过是倪仲被绊住摔在了阿律背上，然后阿律转身躲开而已。

　　倪仲张嘴想反驳，可是刚才的感觉已经彻底消退，他连最后一点点尾巴都没能抓住。

　　阿律也不打算解释，转身继续去寻找食物。

　　“摔到没？”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