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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坦白 ...

  •   S市的秋冬总是多雨的。
      就像此时此刻,灰色的天落下淅淅沥沥的雨,绵绵密密,不知疲倦似的。
      机场位于市郊,四周偏僻又荒凉,放眼望去,除了时不时起落的飞机,几乎看不着什么别的。于是眼中装下的所有世界,也好像与那茫茫的天雨连成了一片,是漫无边际又深深浅浅的灰。
      江雨尘随意的靠着机场外吸烟区的烟筒,抽着烟出着神,望向了哪里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为什么人们会用蓝色来表示忧郁呢?蓝色那么温柔又清爽。他想,明明灰色才是最压抑的。混沌的压抑着。
      他也不知自己这样愣了多久,甚至一时忘记了手里的烟还在孤零零的燃着。直到肩膀被人拍一下,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指尖,一根烟早就燃尽了,也是灰色的。
      他顺手将烟蒂丢进烟筒,轻拍掉手上的烟灰,插着兜转过身朝向来人:“好久不见。”停了一下才叫了称呼,“妈。”
      江月看着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伸手在他面前摊开:“来个火。我的在那边机场被收了。”
      江雨尘把火机递过去,看着江月点了,自己接回来也又点了一根。
      他俩就这么静静的对着檐外那灰蒙蒙的雨吞着云吐着雾。
      还是江月先开了口,似是寒暄,语气听着随意:“感觉这儿气候不错啊,这都入冬了吧,也不冷,哪怕下着雨。”
      “嗯。”江雨尘简单应一声,“地中海气候。”
      江月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还懂地理呢。”
      江雨尘对他妈的阴阳怪气毫无反应:“这是初中地理知识。”他也回瞥了一眼江月,淡淡补了一句:“九年义务教育。”
      “噢——”江月装模作样的点点头:“记忆力不错呢孩子,初中学的东西到了研究生还记得。”她抱着臂端着烟,似是思索了一番才问道:“那N市呢?属于什么气候?”
      江雨尘沉默了几秒,还是出了声,只是答的机械:“温带大陆性气候。”
      江月挑挑眉:“还真是都记得啊。”她“啧啧”两声,“有记性这么好的儿子,为娘是不是该感到欣慰。”
      对于他妈十句里能有九句的废话,江雨尘大部分情况下都懒得接。
      江月也不介意江雨尘的置若罔闻,她望着银针般的雨丝,轻轻的呼出一口烟,声音也变得轻轻渺渺的:“我不懂气候,不过想来这个什么温带大陆应该是不如这里的地中海哦。难怪你当初不肯留在N市呢。”
      这句显然不太能算是“废话”了,不仅不算,而且“话里有话”,江雨尘顿了顿,选择了反问回去:“是你觉得S大不够好么?”
      “岂敢岂敢。S大可太好了。”江月笑着摇手连连,“我只是一直以为你会去C大。你小时候不是总拿着那个小狮子玩么?一边玩一边说将来自己也要去。”她说着耸耸肩,“要不是你从小就念叨的这么板上钉钉,我也不至于16岁就把你扔去N市念高中。”
      江雨尘终于完全转过身对着江月,他们有几年没见了,不过她好像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梳着高马尾,穿着廓形的羊绒薄大衣,虽然个子不高但总是站的挺拔,即使刚从历时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航班上下来,看起来还是很精神。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能上得了C大?人家就一定会要我么?”
      江月闻言笑一下:“我不过随口说两句以前的趣话,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她灭了烟,“上得了上不了的,你压根儿不申请,又怎么能知道呢?”言罢伸手拍拍江雨尘胳膊,“烟抽完了就走吧,在这儿吹风做什么。”

      车驶上进城的高速,雨稍稍大了一些,落在玻璃上的清脆雨声也有了些许存在感。窗外的景色还是满世界的灰,乌云也灰,水泥也灰。
      江月刚才在机场外看起来神采奕奕的,此刻不知是不是因为枯燥细碎的雨声伴着车厢里微微吹着的暖风,实在是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她渐渐带上了些困倦的模样。江雨尘余光瞥见,伸手关掉了音乐:“飞机上没睡好吧?你想睡就睡,还得开一会儿呢。”
      江月摇摇头:“不睡,时差上来了,这会儿睡就不好倒过来了。”
      江雨尘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顿一下,犹豫了两秒还是直白的问出口:“这么着急倒时差,怎么,你打算在这里呆很久?”
      “不欢迎?”江月按了按太阳穴。
      “当然没有。”江雨尘答得飞快,“只是你之前不是总说假不好请么?不然也不至于自从我来了西边,你一次也没来过。”
      江月这次沉默了挺久,再开口声音轻轻的:“对不起。”
      “千万别对不起。”江雨尘笑笑,“我理解你,我上学那么高昂的费用大部分还都是你出着,这些年我长这么大不都靠你么?你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有哪里对不起我。”
      江月飞快地换了个话题:“明年硕士该毕业了吧?想过以后是继续读还是找工作吗?”
      “在想。”
      江月也笑了:“好,你慢慢想,一时半会儿想不好,gap一段时间也行。”
      “不行。”江雨尘否认的决绝,“我没那个资本,gap不起。”
      江月叹口气:“年轻的时候一时半会儿有迷茫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虽然也没挣多少钱,但支持你gap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我自己不想。”江雨尘摇头,“你愿意给,我不愿意要,没问题吧?”他微微的活动了一下肩膀,换了轻松的语气,“gap这种事是给少爷的,我们老百姓还是算了吧。”
      江月偏过头看他:“少爷,舒曜那样的少爷么?”
      江雨尘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是来了,他想。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他不自觉地直了直身子,斟酌了几秒钟最后决定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毕竟这么多年有记忆以来,他和江月的沟通一直都是这样的——可能是总想着要尊重孩子的缘故,从小到大,江月鲜少对他发脾气,和他说话也爱试探迂回。至于江雨尘,如果是无关痛痒的事他倒也愿意陪他妈打会儿花腔,但如果是他认为重要的事,就会直球打回去毫不婉转。
      “你是为这个来的吧?”
      江月笑了一下:“我们不都心知肚明么。”
      “那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还在想你都下飞机这么久了,要弯弯绕绕到什么时候才会开口说正题呢。”江雨尘看起来很平静,“当然,你也许会让我自己坦白,但我并不知道你从舒白舅舅那里听到的是什么,我不是想要有所保留,只是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我比较倾向于先听一听。毕竟是你来找我,这说明了你也一定是有话想要对我说的。”
      江月一直看着他,闻言点了点头:“很好,原来你也是知道,要叫舒白一声舅舅啊。”
      这个反应完全在江雨尘的意料之中,他没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对,我是管舒白叫舅舅,那是因为你管舒白叫哥。不过我想你自己也明白的很,你叫舒白的这个哥,和你出于礼貌叫一个比你大几岁的同事朋友‘哥’,又能有多少区别?”他不等江月说话就又开口,“别跟我说你们‘应该’是有血缘关系的,什么血缘关系?你的曾曾曾外祖母的姑丈是舒白舅舅的太太太姥爷的小姨的表弟?是这样吗?你确定吗?你自己又能说得清吗?”
      江月张张嘴,卡壳半天才出声:“说不清……”
      “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的不能再远房的亲戚,如果这也能算亲戚的话。有没有血缘关系你自己盘到明年也盘不明白。那要按这个逻辑全国所有人往上查族谱去是不是八百年前都一家?能这么算的吗?”江雨尘不知怎么的就带起了情绪,“你别介意我说话冲。因为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点,那我只能说我觉得很荒唐。”
      江月揉了揉太阳穴:“我没介意。只是你也知道,虽然硬要盘这个关系,可能盘下来确实很疏远,但家族里的人彼此之间关系好,这么多年一直都走的很近,很亲密,这个关系也不是由血缘的亲疏多少来决定的。我叫舒白一声哥,也不是基于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之上的。”
      “哦,那就是你在意面子对吧?”江雨尘轻笑道,“我怎么能和‘家族’里的‘哥哥’搞到一起,成何体统啊,是吗?而且,妈,我想你自己也清楚的很,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以来你所谓的家族关系好走得近,哪怕实际关系早就远的十万八千里,也不肯放弃要硬攀这门亲戚,无非是因为舒家家大业大,再远的‘亲’,只要能稍微沾点边,也要来攀附着罢了。就像那红楼梦里的贾府似的,不是吗?要是换个普通家庭你再看看呢,三代之外还能有来往吗?还知道谁是谁吗?”
      “不是,你——”江月皱了皱眉,试图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江雨尘,你不要这么带着敌对情绪说话。我从头到尾也没有指责你什么,我是来和你好好沟通问题的。”她顿了顿,“我自然也不会把我从舒白那里听到的事情就全部接受,每个人说话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我也想听你自己说,你和舒曜,是怎么回事。而且你,”她眉头忍不住的皱的更紧,“不要用什么‘搞到一起’这种话,没必要讲的这么难听。”
      江雨尘还是笑:“难听吗?我不觉得啊。”
      江月终于抬高了一点声音:“江雨尘!”
      江雨尘敛了嘴角的笑,面容回复平静:“不好意思,妈。刚才确实有情绪。不过你也要理解我,毕竟是你一上来就跟我提什么舒白是舅舅这些话的。”他微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我这么说吧,我不爱听。我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家族里是怎么给你灌输这些远亲外戚关系的,对于我,我叫舒白一声舅舅,甚至是以前叫舒曜一声哥,跟我叫邻居家叔叔和哥哥一个意思,仅仅是出于尊敬和礼貌,不为了任何别的,当然,我现在也早就不叫他哥了。”
      江月也转过身去,目视前方的灰,“嗯”了一声。
      “我和舒曜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我也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只能和你说,我们做过一些或许在你和舒白舅舅看起来很不能接受的事情,这些确实是发生过。我向你坦白。”
      江月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他的下文,又转头看他:“你这就说完了?”
      “说完了啊,很坦诚了吧。我都承认了。”
      江月又开始揉太阳穴:“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可能也是头一次这样沟通思路混乱,话也说的有些语无伦次,“所以你们是在谈恋爱,对吗?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
      “我们没有谈恋爱。”江雨尘飞快的打断她,“或者,定义一下谈恋爱?”他又笑了,“我是不知道怎么定义谈恋爱。不过舒曜可是交过不少女朋友的,大概那种才叫谈恋爱吧。哦,现在有没有我不知道,离开N市之后就不知道了。”
      江月终于显露出了疲惫的情绪,她扶着额,微微的垂了头,声音里是满满的无奈:“不是谈恋爱,那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又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解决生理需求啊。”江雨尘又一次的回答的毫不犹豫,“每个人不都有吗?”
      江月“噌”的一下坐直了身子:“胡闹!那你就非得跟他——”她努力的咽下了后面的话,再次深呼吸了几下,确定自己语气稳定了才开口:“算了,我现在确实也比较累,你也不可避免地有情绪了,不合适沟通这个。回头再说吧。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不走。”她偏头看起了窗外,“怎么还没到?”
      “快了。”江雨尘也并未坚持,顺着她就换了话题。车已行至市区,窗外总算不再是那层层叠叠的灰。时间还不算晚,不过冬令时的太阳总溜走的格外早,此刻天色已是擦黑。江月住的酒店在挺市中心的位置,临近年末节日季,街景都被装点得极具圣诞气息,街头巷尾串串拉起的彩灯,在这个时节总会早早到来的冬日暮色里剔透的闪烁着。
      等到酒店的门廊出现在视线里,江月才又开了口:“你把我在门口放下来就好了,你回去还得开一阵子吧?今天不留你陪我吃晚饭了。明天还上课呢吧。”
      “对。”江雨尘没忍住的多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你选个离我这么十万八千里的酒店干什么,来都来了。怎么,你觉得你不住到我附近去,我就不知道你这次是专程来找我问舒曜的事了?”
      江月这下笑得挺真心:“谁要住你那儿,周围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什么都没有啊……我住市区才有的逛啊,这才是‘来都来了’。”
      江雨尘看着江月眉眼弯弯,他自然知道他妈什么样是真笑。于是紧绷了一路的神经也终于得以松下来些许,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一起挂上了笑意:“那行吧,我日历回头发你,考试周之前会稍微忙一些,你玩你的吧。想什么时候找我,空的时候都行。”

      他看着江月下车,冲他摆摆手走进酒店的旋转门,便转头驶上了张灯结彩的街头,节日季的街景如儿时童话绘本里的画卷一般,徐徐在他的眼前展开。
      要是来点儿雪就好了,童话故事里,这样好的节日氛围里总是要有雪的。冬青树的绿,槲寄生的红,在银装素裹时分会更好看。不过可惜了,这里的冬天虽然雨水丰沛,但却鲜少有雪,不像N市,N市几乎每个冬天都会下雪,即使它们总会演变成美丽却骇人的暴风雪。
      他想到还在机场时和江月闲聊般的对话,是啊,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选择离开了N市,明明最开始来这个国度就是冲着那里去的。这个问题他即使没有正面回答,经过刚才的“坦白”,想来以江月对他的了解,也多多少少明白了几分吧。
      经历了适才与江月的那一番来回拉扯,以及眼前此情此景,即使江雨尘根本没有半点主观意愿,他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N市,想起了舒曜。
      他在某个红灯前拿起手机,往下翻了一会儿才找到某个对话框点开,最后的记录停留在几天前的感恩节。对方发来惯例的节日祝福,简简单单的Happy Thanksgiving。
      他回复了同样的内容,对方追问了一句,和朋友聚吗?喝酒了吗?他过了十几分钟才回过去,喝了一点,有数。对方发过来一个OK的手势,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来西海岸五年有余了,这些时日里,他和舒曜的线上对话,十有八九都是这样的。他想起江月那个“你们在谈恋爱吗?”的问题,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是没谈过恋爱,但他不用谈也知道,没有谈恋爱是这样的。
      感恩节那中规中矩的对话之后他们再没有其他形式的联络,舒曜那边似乎挺风平浪静的。看来舒白在选择跟江雨尘摊牌之后也并未向舒曜透露任何,更不可能去找舒曜求证或问询什么了。对此,江雨尘毫不意外。毕竟在舒白的认知里,这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自己的“好儿子”必然是永远清清白白,没有任何问题的。就目前这能把他气出高血压的状况,当然100%也得是江雨尘“负全责”。所以他的处理方式——通知远隔重洋的江月,把她不由分说的拽过来,大概也是想要她“好好管教一下她那‘不成体统’的孩子”的意思。
      罢了,舒白怎么想对江雨尘来说都无所谓。而且说到底事情演变成现在的样子他也只会怪自己不够谨慎。
      回N市的那天,不该喝那么多酒的,江雨尘想。
      江雨尘关掉了对话框。既然不可避免要想到那个人,那就想吧。
      “It's been a long year, it's been a long winter
      It's been a long time since we made time
      Let's put up the tree and put down our problems
      And just be together, you and I”*
      江月下车后他就重新打开了车载音乐,他不喜欢一个人身处在无声的空间里,甚至哪怕不是音乐,随便什么声音都可以。
      现在耳畔是一个温柔的男声缓缓唱着,江雨尘记得这首歌的名字,《If December Never Ends》.
      如果十二月可以永无尽头。那应该……会挺不错的吧。
      要说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管江雨尘愿不愿意承认,大概率也还是因为舒曜。
      虽然他与舒曜严格意义上的“相识”应该是发生在炎夏,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个人,都好像总是在一个又一个,不想让它结束的十二月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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