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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丝丝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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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远舒蹲下,静静看着被吓得发抖的灿,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其实说他从聂辞那里偷了东西也没错。毕竟从一开始,这份关注就是偷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是他借了聂辞的光才有今天。
可他错了吗?赋远舒从不认为“想活下去”是错,自己也有那样狼狈的时候,明白其中不易。
现在的灿就像几年前的自己一样。
赋远舒喃喃自语,不知在问谁:“你到底……是为什么才变了呢?”
在灿就要被侍卫从地上拉起来的押走的时候,背后忽的传来一道熟悉的温和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灿立马抬头,开口想喊,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生生压下去。
颤动着朝聂辞爬了几步,跪在地上仰头看他,乞求他认出自己。
侍卫们行礼之后,用力把灿拉回来,压着他跪好。
侍卫头解释:“陛下,没什么,只是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贼,我们这就把他押下去。”
聂辞看了一眼,点头,想了想又提醒道:“不要为难他,给些银两,关几天就好。”
侍卫拱手:“是,陛下。”
魂烬宫殿与百姓居所没有墙垣阻挡,侍卫便也只是在宫殿旁看守。这样就免不了一些毛头小贼来偷些什么,聂辞对此倒也见怪不怪,吩咐了一声便转身欲走。
灿却瞪大了眼,额头磕着地面,泪水糊了眼睛,他颤着,浑身发抖,道:“别……!是我,是我啊!我学会化形了!”
聂辞顿住脚步,半晌才缓缓侧目,不确定道:
“……灿?”
“是我!是我……”灿的额头和脸颊上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霎时间怪异起来,可他满脸灰土,头埋在地上,也看不清。
他痛哭道,“别赶我走,我……”
那几个侍卫一时慌乱了手脚,不知该做什么好。
这个怪人似乎和陛下认识,关系匪浅,再压着他也不合适,一松开,灿就连滚带爬地又爬回聂辞脚边,伸手想抓他的衣摆。
聂辞却冷冷退后一步,制止道:“够了。”
灿的手猛的僵在半空。
聂辞闭了闭眼,对侍卫道:“你们退下,他不是贼人,是孤早年游历时遇见的一位朋友。今日之事,切记不要声张。”
“……是。”
赋远舒心想,这便是隔阂开始出现的时候吧。
魂烬地接南方,总有妖患。虽说聂辞主张人妖和平相处,但终归只能是规劝,不能强制,这些年也没什么起色。
朝堂、百姓对妖都带着敌意,若是让他们知道,敬爱的帝王与妖为伍,聂辞该如何,灿又该如何。聂辞引灿为好友不假,可他绝不会为了一个“朋友”犯险。
但聂辞到底还是把灿带回了殿内,扶额闭目:“你给我惹麻烦了,知道吗。”
灿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聂辞摇了摇头,递给他一张帕子:“擦擦。”
“……”灿伸手接过那张素白的帕子,握在手里,攥了很久,帕子都变形了,他才哑声问,“你会赶我走吗?”
聂辞默了默,叹道:“你既然已经化形,有力自保,以后便少与我见面吧,不要再被人发现,万事小……”
“……为什么?”
“与我相识就让这么让你难堪吗?我已经藏够了,我也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像每一个被你庇佑的人一样!”
灿的悲痛被压抑在嗓子里,声音不住地抖。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狼狈,却还是一句话一滴泪。
善意会被他放大,痛苦和愤怒对他来说也一样尖锐。
聂辞面色微沉,冷声道:“我说的不够清楚吗?今日之事若被有心人利用,你两条命都不够死的。”
灿似乎不敢相信聂辞会说这样的话,徒然望着聂辞。聂辞似是疲惫至极,摆了摆手,“你……我只是让你少来找我,避避风头,不要被发现。”
……
灿第一次被抓住时,聂辞便叫他安分守己,不要再轻易出现,但他没听,反而不知怎么混进了聂辞的侍卫里。
聂辞着实恼了一会,却不知罚他什么好,无言两三天只好随他去。
那几个抓住他的侍卫,有一个叫青三,对他格外鄙夷。
青三想,陛下就是太过仁慈,才让这种小人猖狂,竟然让这种一无是处的人和自己一起当护卫,不过是可怜虫,博取同情而已。
于是青三三天两头地找灿麻烦。
不过灿确实什么都不懂,的的确确有足够的刺让青三去挑,一挑一个准。
灿憋着一股气,不愿向聂辞告状,嘴笨又说不过青三,只能当个哑巴,吃尽了苦头。
赋远舒在一旁连连摇头:“现在嚣张的要死,怎么以前这样唯唯诺诺。你若现在把这家伙揍一顿,打怕了,还省些麻烦。”
青三这种人欺软怕硬惯了的,做不出什么真的罪大恶极的事,最多占占小便宜,嘴上损人几句,遇到软蛋就欺负,遇到硬汉就认怂。
他觉得,灿好欺负,太好欺负了!
这个人简直是脑子不好使,愣的跟个木头一样,一条筋,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几乎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心里那点恶念越来越浓,便也越来越放肆。
他开始夜不归宿,一次比一次晚的回来。
有一天喝醉了酒,竟然摇摇晃晃踢开聂辞寝宫的大门,见没有人,大笑一声歪倒在榻上,裹着柔软的被褥打鼾。
聂辞不是每晚都回来,这晚刚好是他值班,他就让灿给他替了。
灿别的忙不乐意帮他,守夜这种事反倒答应得痛快。青三不疑有他,一身轻,摇头晃脑去喝酒找女人去了。
喝得烂醉。青三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的时候,耳边传来灿的声音:
“起来……!你干什么呢?”
青三烦躁地拍开那只手:“你他妈、别烦老子睡觉。”
说着还扯过了被子。灿扑上去抢:“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位置?!快走开……”
“管他妈是谁的位置,老子睡了就是老子的,老子要睡觉!滚……”
青三火大,用力一扯,不知扯下了什么,只觉得手被什么粘住,他费力睁开眼,入目的瞬间脊背发凉,汗毛倒竖,酒意醒了大半。
“你……你是什么东西!?”
青三手上沾了黏糊糊的丝网,不住地往后退,滚下了床,又爬了几步。
灿身子一僵,用力抓住他:“我能是谁?我是灿。”
青三哆哆嗦嗦道:“……妖怪!你是妖怪!我要告诉国师,告诉国师……让他收了你!”
说着他踉跄着往外跑,灿拽住了他,急道:“别去!我哪里是妖?我是人!你仔细看看……”
青三疯狂乱叫:“放开!放开放开!妖怪,走开!”
他的神智不再清醒,灿刚刚过于惶恐,只怕他跑出去告诉了别人。现在才发现,青三的脸色已不正常地发紫,发狂般挣扎着,碰乱了聂辞的书桌,打翻了聂辞的茶盏,弄得一地狼藉。
“怎,怎么回事?”
灿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分明是伪装的很好的人类模样,可上面却有黏糊的丝。
……是从青三的手上沾到的。
僵硬地回过头,榻上,聂辞的被褥被青三撕开一道口子,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青三眼球外凸,嘴唇发紫,指甲死死扣住地面,刮下血痕。灿愣愣地盯着他,寒意从脚漫到后脑。
就这会,青三又抽搐几下,就再也不动。
赋远舒仔细观察了青三的手,蛛丝覆盖的地方却并没有毒素聚集,不像是沾了蛛丝才中毒的。
他正欲再查看被褥里的蛛网,就听外面有人大喊:
“捉妖!边境有妖潜入!”
灿抬起头,指节攥得发白,脚软了软,脸上闪过恐惧,挣扎。
哆嗦片刻,他连滚带爬地逃了。
赋远舒起身,望着灿的背影,直到灿又钻到那里的阴影中消失,心中发沉。
……他逃不掉的。
果然,不出两个时辰,灿就被抓住了。
他被修为高深的国师打个半死,丢在铁笼里,笼子贴满了符纸,妖精只要一碰便会灼伤,修为稍次一点的,甚至会魂飞魄散。
赋远舒轻叹。
因成见而诞生的刻痕早已存在,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
这份烛光,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结果。
那国师居高临下,声音沙哑:“你可知罪?”
他的脸被遮住,发出的声音像是嗓子被火烧坏了一样。
“呃,”灿身上满是鞭伤,缩在角落呻,吟,咳着吐掉嘴里一口血沫,嘶哑着声音缓缓道:“……我错哪?”
“若非陛下,你哪有今天。只怕穷极一生,也不过任人拿捏的精怪……可你却害他,忘恩负义之徒。我再问你一遍,你可知罪?”国师又冷冷问了一遍。
灿撑起眼帘,答非所问:“他在哪……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你告诉他、你告诉他,我没有想害他,我不认识那个,我是冤枉的。”
他话说的有气无力,却还是强撑起身子。
国师沉默。
黝黑的地牢里只有不知是什么滴落的黏腻声。
犹豫片刻,他咬紧牙关,伸手抓上了铁笼,符咒瞬间滋滋灼伤他的手掌!
他却没有松开,盯着国师一字一句凶狠道:“我、不会害他,你让他相信我!!”
也许,那时,灿是真的这样想: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对聂辞心怀不轨,唯独自己不会。
世人贪他权势,又图他庇护,唯独自己什么都不求,只愿留在他身边,像从前一样陪伴着就知足,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害他?
国师叹道:“这就是陛下的旨意,陛下不留你了,你已经得到的够多,知足吧。把你的同伙交代出来,陛下仁慈,可饶你不死。”
灿呆在原地道:“……怎么可能?”
眼角余光似乎瞥到暗处一道人影,灿浑身血液都往头上冲,希冀地渴望那人有什么动作,来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
聂辞没有动。灿那点热乎乎的血又退到心脏,涨得他胸口钝钝地疼。
“……聂辞?”脸颊和额头的蛛眼终于睁开,灿的面相变得可怖,可怜。
任是谁脸上有六只眼睛都不会很漂亮,他现在还在哭,更不好看。
手背妖纹浮现,人皮已经坚持不住,妖的特征尽显。
他像初次见面那样,跪地乞求,眼泪流了满脸,再没有了面对国师的凶狠,颤声道:“我没害人,你相信我……”
“我是很讨厌他,”灿有些语无伦次,“他骂我是怪物,欺我愚钝,死不足惜!但是……!但是我没有杀他,你相信我啊。”
铁笼被他摇得哐当响,赋远舒从没想过,像蜘蛛这样的一个胆小鬼,居然不怕被符咒烧死,整个人扑在铁笼上,一遍一遍不停地解释。
聂辞站着阴影里,一动不动。直到蜘蛛头破血流,手上身上再没有一块好的皮肉,他才缓缓开口:“你走吧。”
这句话仿佛最后的稻草,把灿那点希冀混着他的尊严按进了土里。
灿的手一点一点落下,低头蜷在笼里。
国师皱眉不赞同:“陛下。”
聂辞转身离去:“国师,不必再说。”
“就这样吧……送他离开,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