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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暴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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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迟渊好不容易在商场外面找到人,安意和迟小花正坐在一口花坛上,而迟小花的手里拿着一盒芭比娃娃,她试图要拆开,安意阻止了她。
“回去再玩。”
迟小花撇撇嘴,但没有再试着去拆开了,转眼时突然看见了他,兴奋地招起手来。
迟渊走过去,看着安意脚边摆了一只购物袋,里面零零碎碎地装着东西。
他问:“你们去超市了?”
“这不明摆着么?”
“你给迟小花买了芭比娃娃?”
这一次安意还来不及回答,迟小花就满脸自豪地说:“不,这是我偷出来的。”
迟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安意就一巴掌拍上迟小花的背,没好气地骂:“笨蛋,不要这么大声地说出来,等着警察叔叔请你去喝茶么?”
“你……”迟渊一口气没提上来,难以置信地问,“这东西真是你们偷出来的?”
安意哈哈大笑,又揽着迟小花的肩膀说:“是啊,还不错吧?这姑娘有点潜力,居然没被发现。”
她还自豪上了!
“你带一个七岁的孩子去偷窃?”迟渊简直无法理解,他焦头烂额地看着她,“为什么?又不是买不起!安意,你是不是心理有问题?”
安意望着他笑:“嘿,冷静点好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是在教她人生道理。”
“什么道理?偷东西的道理吗?”
安意按了按太阳穴,神色疲惫,似乎无法忍受他的吼声,她淡淡地说:“亲爱的,你有些不可理喻,这不过是个小游戏,就像你小时候去瓜田里偷西瓜一样,也许刺激了点儿,但很好玩儿不是么?”
“我从没去偷过西瓜。”迟渊冷冷地说。
安意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好吧,你没有童年。”
迟渊不想再跟她扯这些话题了,很多时候,安意的行事风格大胆、又毫无逻辑,她可以一时兴起,就带着孩子去商店偷盗,而完全不考虑道德伦理,或者这样做,会给一个正处于品德塑造期的孩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也与祖父对他从小的教育是完全相悖的。
“你们去的哪家超市?”
“你要干什么?她很喜欢这个芭比娃娃。”
“我知道,”迟渊瞪她一眼,“所以我要去付钱,这才是正常人该干的事,你喜欢一样东西,应该去把它买下来,而不是偷回来。”
安意笑了笑:“我不记得了。弟弟,说真的,你每天都这么中规中矩,活得有意思么?”
迟渊不同她废话,直接问迟小花:“你们去哪里买……偷的这个芭比娃娃?”
迟小花看着他们争吵,早就吓破了胆子,迟渊一问,就什么都招了,指着马路对面一家中型超市。
“我们去那里,把你的娃娃买下来,偷东西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你以后不要再偷了,知道吗?”
迟小花被他牵着手,胆怯又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了没多远,迟渊就感觉安意跟了上来,她的影子在太阳下,跟他的重叠在一起。
超市收银员是个年轻伙子,下巴上长有胡茬,单眼皮,小眼睛,现在超市里没什么人,他正拿着手机斗地主,神情很专注。
迟渊走过去,把盒装的芭比娃娃放在收银台上。
“不好意思,我们之前漏了这个,没有付钱。”
收银员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关了手机,拿起芭比娃娃看了看,才明白他的意思,拿扫描枪扫条形码时,他的眼珠却突然粘在安意脸上不动了。
迟渊很不悦,就要提醒他的时候,这个人却突然说:“安意……你是安意对吧?”
安意一愣,却没有说话,而是皱起了眉打量他。
收银员开始介绍起自己:“我见过你,在一个网红聚会上,我想想啊,好像是……去年十月份,我朋友带我去的。”
“之前在这里收银的不是你。”
“对,之前是我妈,我刚刚接她的班,真奇了怪了,你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
安意没有回答他。
收银员又笑着问:“你还记得我吗?我还和你玩了游戏。”
安意突然变了脸色,很冷漠地说:“抱歉,我不认识你。”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迟渊就敲了敲玻璃柜台,冷着脸说:“请你快一点。”
收银员只得收起话题,先帮他们扫码,而等他输入金额后,迟渊一转完账,就拉着迟小花和安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出去之后,他问安意。
“不认识。”
“可他知道你的名字。”
“也许是在哪个聚会上见过,那又怎样?我一年到头,参加的聚会太多了,他这样的在我面前,脸都混不熟。”
安意说着说着,渐渐不耐烦起来,在眉骨上用手搭了个凉棚,阳光的照耀下,她的肌肤通透如雪,衬得那些雀斑越发明显。
她转过脸来问他:“到底走不走?我要晒死了。”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夏日的天气丝毫不讲情面,在回程的路上,之前还毒辣异常的太阳,突然就隐进了云层里,像被扯了千万层棉被盖上,光线透不出来,天空一下就乌云密布了。
这是暴雨要来临的前兆,迟渊加速行驶,总算在到家之前,雨还没有浇下来,使他们沦落成落汤鸡。
他把迟小花送了回去,走之前,不知道为什么,安意把手上的戒指通通摘给了她,还说了一声“生日快乐”,迟小花开心地一蹦三尺高,要跳起来亲她,被她躲瘟疫似的跑开了。
唐老太已经回来了,抱怨迟渊给迟小花买了娃娃,迟渊说没关系,反正她过生日。
谁知唐老太听了这话,笑的一脸褶子都舒展了开来,一问才知道,今天压根儿就不是迟小花的生日,唐老太告诉他,这丫头一想吃肯德基了,就说是她生日,迟渊是第一个上当的大人,他没告诉她,同样上当的还有另一个大人,她还把自己的戒指全部薅给了她孙女。
迟小花被奶奶拆穿了谎话,也不羞愧,而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会不会把芭比娃娃没收。
迟渊也是被气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倒是没有没收她的娃娃。
从迟小花家出来后,他又顺路去了趟村长家,把电动车还回去,这才步行回了自己家,而安意已经搬了张椅子,坐在屋檐下。
这时风已经刮了起来,风势实在太大,竟将四周的竹子和树枝压弯了腰,院子里的那株香樟叶子哗哗地掉,不一会儿就落了薄薄一层,铁门被风吹得大响,迟渊将门栓插上,才免去了刺耳的噪音。
他走到安意面前,问她:“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等着赏雨啊。”
她将一束发丝别在耳后,神情是异样的安宁,在这狂风不止的情景里,显得多么不合时宜。
迟渊在原地踟蹰一番,突然低着头道:“对不起。”
安意抬眼看他,以示不解。
“之前,我吼了你,还说你心理有问题。”
“哦,你说那个啊,”安意仿佛才记起来,大方地笑了笑,“不要紧,这又不是句骂人的话,心理问题跟身体问题有什么两样?难道你说一个人感冒了,就是在骂他吗?”
迟渊感到心里一阵熨帖,也忍不住笑了笑。
有时候,他会觉得,安意有她一套自成体系的价值观与处世准则,她的观念与普世通行的价值观是如此不同,甚至互相冲突,以至于令人认为,她是个以离经叛道、标新立异为追求的人。
她的有些观点诡异到让人无法苟同,比如她认为带个孩子偷东西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有趣的童年游戏,但她某时又让你冷不丁地心中一暖,因为她不认为心理疾病患者与普通患者有什么区别。
她这种一视同仁不是刻意的,不是经过后天教育强行塑造的观念,而是她生来就有的,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孩子式的纯粹眼光,也可以当成一种哲学家的随性态度。
在处世准则上,她会在街头拉过一个陌生男人与之接吻,会答应用暴露疗法治愈一个男孩的亲密恐惧,而代价仅仅是一包烟。
但她又会在进房间之前得到主人的许可,即使等得再不耐烦,也不会闯进去(不像姐姐张琼,每次敲门只是意思一下),她对他人的隐私无比尊重,只因为拿起了他的日记本,被他斥责了一声,就立即道歉,表示自己不会翻看。
这让他觉得安意这个人,有时候很随意,有时候又很知分寸,有时候她很亲密,有时候又很疏离。
她就像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充满了未知和神秘。
他的这些心理活动,听上去或许太稀松琐碎了些,但他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从前就说过,如果将他关于安意的分析著书立说,恐怕都要形成一套理论了。
迟渊回过神,将在兜里揣了好久的盒子递给她。
那是个蓝色的盒子,因为在他口袋里装了太久,已经沾了他的体温,安意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是一个银制手镯,镯子被制成一条蜿蜒而上的蛇的形状,蛇身盘绕了三圈,镯口正好是一枚三角蛇头,上面镶了碎钻。
在商场茫然地转了好几圈后,他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手镯,觉得它狂野的气质与安意本人无比贴合,所以即使价格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还是买下了。
迟渊并不缺钱,爷爷给他留下一笔存款,有钱的继父每年给的红包都是一笔巨款,更别提他还有个常常觉得亏欠了他的妈妈,当心有愧疚时,给儿子的转账总是治愈她的一剂良方。
安意合上盒子,冲他晃了晃。
“这是什么?”
迟渊还来不及想好借口,实话就脱口而出:“生日礼物。”
安意也许有一秒钟的愣怔,但她很快笑了笑:“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啊,是张琼告诉你的吧?多谢,不过我从来不过生日。”
她把盒子塞回给他。
“拿回去退了吧,这并不便宜。”
迟渊茫然无措地拿着盒子,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的拒绝,他还没来得及想措施,等他好不容易想出一句劝说的话,机会就这么错失掉了。
安意的手机响了起来,迟渊看到那上面显示着“Mama”,可安意一直没接,只是任凭手机震动,直到要挂断的前一秒,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接起了电话。
迟渊本想回避,却发现没这个必要,安意说的是粤语,也许是怕他听去谈话内容,他记得安意说过,她的妈妈是葡萄牙裔,中文水平欠佳,她们一直用英文交流。
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完全是听天书,粤语本就难懂,更别提安意的语速很快,她似乎看上去很激动,还很气愤,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也有泪光闪过。
自从认识她以来,迟渊还从未见过她情绪波动这么大,因为太吃惊,他甚至都忘了掩饰自己的目光,也没有离开。
他看见安意突然重重地敲了椅子一下,眼泪砸了下来,她几乎破口大骂,而这一次说的是英文,迟渊听懂了。
她说:“Don’t call me that!I’ve never been your fucking sweetheart,isn’t it?For god’s sake,mother,could you remember my pathetic birthday ,even if just one fucking time?”(不要那么叫我,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宝贝,不是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你能不能记住我那可悲的生日,哪怕只有一次?)
吼完这句话,她立即挂断了电话,然后她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她的手指头摁的非常用力,仿佛跟手机屏幕有仇。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就被接通了,安意这一次没有用粤语,也没有用英语,而是说的标准普通话。
她狂躁地冲那边吼:“你为什么要联系她?你和她又搞到一起去了?”
那边不知回答了什么,她的火气不降反升,不停地冷笑道:“爸爸,我们都坦诚点吧,你们十多年没联系,突然说为了我又重新来往,你认为这鬼话我会信?告诉我,是你寂寞难耐,又找她睡觉了,还是她又缺乏写作素材了?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然把自己那些风流韵事全部告诉了她,你不怕她又写出一本畅销书么?你嫌我还不够丢人,伤的还不够深么!”
话筒那边是良久的沉默。
畅销书、写作素材、十多年的失联……
这些字眼先后串了起来,使迟渊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其实在此之前,在他还没注意的时候,线索就像水底的气泡,主动冒出了头。
安意对于《夏日四部曲》的奇怪态度,她看上去那么鄙夷它,却时时将它置于床头、伸手可触的地方,她熟知书中的每一句话,熟练到几乎倒背如流,仿佛她已经看过千万遍。
她的妈妈和书里的阿比盖尔一样,出身优渥,从年少起就各国周游,精通英、法两国语言,熟练掌握葡语。
她额头右边、靠近发际线的那块新月型伤疤,娜塔莎曾经被醉酒的父亲推下楼,跌破了头……
还有……还有她如此厌恶自己的生日,甚至都不愿意提起,却愿意为了迟小花过个好生日,作出妥协,在书里,正是在娜塔莎生日的那天,她看见了母亲和情人出轨,并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迟渊越想越心惊,他读的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吗?还是读的安意真实的人生?渐渐地,他无法忽略心头那一阵尖锐的刺痛,情愿是自己想错了,也不愿意安意就是那个娜塔莎,那个被母亲指名道姓,说她是个不顾她意愿,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小怪物娜塔莎。
风突然就停了,空气变得格外的闷热,不知为什么,每当暴雨来临之前,总是这样异常平静。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安意的情绪突然平和了下来,她不再大吼大叫,而是以一种迟渊未曾听过的、无比淡然、又冷漠的语气说:“除非我死。”
一阵橙红色闪电划破了长空,轰隆的雷鸣声紧接着而来,暴雨倾盆而下。
安意挂断电话,出神地看着屋檐下的雨幕,雨珠那么大,每一颗都有黄豆粒那般大,热气在地面蒸腾而上,化作一阵阵白雾。
雨不会下太久的,因为这是夏天的雨。
“我要喝酒。”
在雨水冲击大地的巨大声响里,安意的嗓音几乎微不可闻。
迟渊放柔声音:“好,我帮你拿过来,你要多少?”
她侧头看向他,眼神空洞而漠然。
“有多少拿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