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来人间》姬悟道

1、现在时

　　17世纪，渡渡鸟灭绝。
　　19世纪，大海雀灭绝。
　　20世纪，卡罗莱纳长尾鹦鹉、旅鸽、巨鸊鷉先后灭绝。
　　21世纪，南极大型冰架脱落，随洋流向低纬度地区移动，浮游植物大规模爆发性增长，引起全球范围内的环境监测警觉。

　　多个自然环境研究相关组织前往调查，前苏联遗留在冰层内的科考站因此得见天日，冰层中休眠的病毒也随之复苏，调查人员后续均失去踪迹。

　　满月一轮比一轮更明亮圆满，月轨不规律摆动。
　　地球磁极穿过国际日期线，自西半球向东半球急速狂飙，最终向西伯利亚地区发起猛冲。
　　随后超大海潮现象、高潮位、晴天洪水不断刷新纪录。

　　22世纪开始，环境动荡期来临。
　　在此之前，没有人能想到风霜雪雨可以在一日袭来、地裂纵横两千米怪物自地下涌出、使人内脏溶解的疾病仅是触摸就传播……极端天气、病毒瘟疫与自然灾害轮番席卷全球，科技的进步远远不能超过自然给予的苦难。
　　植物有了意识大肆捕杀非同族，温顺的动物变得凶暴残忍。更多怪物拥有了比肩人类的力量，在学会利用人类制造的工具后，将人类赶出了自己的领地，被称为超生物。

　　饥饿、病苦、灾难成为了所有人共同的记忆。
　　天灾旷日持久，人类的思想却并未能坚如磐石。恐惧、焦虑、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的思想逐渐分裂为进化派与自然派两种阵营。尊重、敬畏、适应天地的理念经过近百年的洗练已几乎成为星球上的信条。

　　鱼龙曼衍，鸡虫得失，弹指间二百年。
　　文明断代，全球人口锐减至百年前的百分之一。

　　24世纪，幸存的人们迎来了全新世适宜期。

　　曾经能源危机随着生物科技的深入开发被缓慢化解，世界在动荡的变革中走向了未来。
　　时至今日，对于生物能源的利用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城市的电力供应也多半来源于生物燃料。驯化后的怪物成为了生物燃料的主要供给者，更有怪物与人类沟通后达成了共生的契约。

　　生存成了人类的头号大事。每个婴儿出生后都会经由一次进化液强化，否则无法抵抗恶劣的环境，成功进化后人均寿命预测为200-300岁。成年后有意愿者会进行二次强化，有希望成为A或S级战士，获得非人的力量，但也有可能面临死亡。

　　复古的风潮与传统思潮交叉熏陶了百年，有民主与独裁互搏，最终又是强者为尊——数百名S或A级的二次进化者在尚可利用的前人类遗址上自建城市。

　　全球各大洲由于人口的锐减、基础建设损坏，不再如百年前一般联系紧密，亚洲范围逐渐形成了以中国范围内的独立自治，采用了城主-总统的联邦制度。
　　位于前人类遗址南京附近的新城总统府掌管着国区范围内自然理念培养、科学教育、灾害防范调度、经济政策等统一的整体利益事务，各城主则在各自城内拥有高度的自治权，在不违背联邦自然法的前提下，拥有独立的运转体系。
　　此外总统府下设监察处，监察处雇佣进化者作为裁决官负责审判违法的二次进化者。虽不能做到完全束缚，但经过近几十年的刚性运转，审判监察制度已深入人心，许多人基于社会契约自愿成为被拴住的风筝。

　　人类诡异地回归了半民主半封建的社会。
　　文明的秩序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缓慢重建。

　　·

　　月色凉如水。

　　姑苏城位于星球的东南，基于前人类遗址苏州建立。
　　环境动荡期南北极冰川和格陵兰岛冰盖融化、海水热膨胀导致海平面上升，淹没了这座城市。直到全新世适宜期来临，海平面下降，才重新被再发掘利用。是如今不多见的沿海人类城市。

　　十年前第五次科技革命后，这座新城依托于与超生物“蜃龟”的契约建立，靠其呼吸供给生物能源。整座城架构依山，松柏、翠竹点缀在街道，进城门第一眼就是复原了资料中苏州最风雅的园林建筑与古桥流水，显得极其精巧的中心广场。

　　虽说这城建得偏僻，城主却格外知名，二次进化液开发者晋芷余的长子，全球的第一位三次进化者，晋闻道。

　　一排橙黄色的灯光浮在空中，静静照亮着整座城市的主干道，像某种昆虫的眼睛。全城的灯火明明灭灭，仿佛一头巨大的活着的生物在呼吸。

　　12点刚过，姑苏城的墙头爬上了一个人影，此人身手并不敏捷，然而极为熟悉内城的构造，三下两下就跳下空中列车接驳站，顺着轨道跑向了城主府邸。
　　那人影喊道：“闻道哥！”

　　姑苏城人少，全城都是白砖黑瓦的仿古独立小院子，而城主府则是占地颇大、红墙黑瓦的巨型院落，庄严肃穆，格外好认。住宅区的入口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匾，上书：尊老爱幼，禁止喧哗八个大字。
　　此时已是姑苏城的休息时间，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一路跑过来，不少院子都被惊动了。一时之间，“刚驴”“广安那边的赤佬又来了”的骂声顿起，听着全都中气十足，浑厚有力。

　　顾拭脚下不停，径直往城主府奔去。院外的巡防机器人听到动静，举枪欲射，激光点刚瞄到那人身上的通行令便放下了。
　　那银白色的通行令上镂刻着：广安-姑苏-顾拭六个书法体汉字。

　　碳黑色的大门无声的打开，接着内部灯光亮起，照亮了城主府的主人。那是个身量极高、肩宽如门板，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有着墨一样粗黑的眉毛与沉静的一双圆眼。他身上披着墨黑又绣着金线的外衫，隐隐约约可以辨认是一棵树的纹样。

　　晋闻道未睡，出来开门接了顾拭进入堂屋。

　　“这是有要紧事？怎么半夜来找我？”晋闻道面容温和，宽大手腕上挂着串佛珠，在昏黄的灯光下不断闪烁。他声音嗡嗡的，整个空间里都充斥着他的回声，有种修炼大成的老僧味道。
　　不难看出，住宅区上写的尊老爱幼的老，大概是指这位。

　　他请顾拭坐下，又指挥仿生人倒了热茶。喝了半杯茶，顾拭方才冻出的青青白白的脸色这才略有好转。

　　“闻道哥。”顾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存储卡，与当下流行的存储芯片大相径庭，二十年前的工艺。“我看了一遍……觉得很不对劲，有必要拿给二哥看一眼。”

　　晋闻道：“什么录像值得你大半夜跑这一趟？”

　　顾拭左手搓右手，攥紧手中的扇子，也不知道他大冬天随身带着扇子干什么，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和榕哥有关啊。”

　　哪个榕哥？晋闻道不问也知道，一向温和的脸孔显得严肃起来，“这录像从哪里来的？”

　　顾拭苦着脸看着晋闻道，“二哥，我实在是不敢知道怎么回事……你就当我、当我、醒来就看见在桌上了……”

　　晋闻道沉吟片刻道：“你大哥知道此事吗？”

　　顾拭一脸心虚：“我哪儿敢拿给他看，他最近感觉越来越暴躁了，我看了这个真怕他发疯把所有的卫星城炸了。”

　　晋闻道：“顾二，你先去休息，从广安赶到这里应该也是累了。”

　　顾拭露出一个你太懂我了的表情，立马站起来往外去了。

　　·

　　晋闻道送走了他，翻找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读取装置。又启动了全院子的A级防御，才开始看这段视频。

　　视频缓缓开始播放，陈年影像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危险血腥的气息。

　　背景是混乱的而嘈杂的人声，“控制不住……”“锁起来”“怎么办”“婆婆…！”

　　一张异常瘦削的脸出现在镜头里，一点血色也没有，还隐隐约约有些发青。这张脸似乎本来应该很好看，但瘦得几乎脱了相，又在混乱的灯光下不停摇晃，显得眼角眉梢都是疲惫与绝望。

　　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我自知因一己之私，不愿放已死之人魂归，千方百计与之牵扯，拖累顾城主，终酿成大祸。三次进化液试剂威力过大，哥哥已难以维持神智，终日昏沉，不知世事。此事之后，试剂已被我销毁。我自知所有参加进化项目的晋家人都难逃一死，自母亲晋芷余死后，晋氏大厦倾倒，至今已是苟且………私心难改，唯愿保哥哥一条性命，将其改换面容，封锁记忆，赌上一把，或许尚有转机。许多事情绝非顾城主作为，然而事已至此，再无回转余地。三次进化液本就不该出现，到如今应做了断。”

　　他说到此处，几名身着黑金色袍子的人抬来白色的医疗仓，里面躺着一名个头高大的男人。

　　“晋闻道，你得活着，我们来世再见吧。”

　　他扬起嘴角，那是一个桀骜至极的微笑，带着极大的不甘。

　　“阿榕！该走了！”“走啊！”“我们送大少爷先出……”

　　“我走不掉了。”他低头看了一眼下方，手里有一管淡蓝色的针剂，毫不犹豫抬手扎进了自己的上臂中。
　　他最后似乎比了个口型，在唤谁的名字，但来不及了，巨大的爆炸直接掀翻了摄像机。

　　哀嚎声、怒吼声、撞击声依次传来。

　　茫茫一片灰尘覆盖了镜头。

　　这段录像视频极其模糊，晋闻道盯着它，似乎是想从其中找到一丝伪造的证据。

　　可不管是画面中这个瘦削的青年，还是白色医疗仓里熟悉的躯体，他都没法找到一点破绽。那躯体是曾经他自己的，没有现在这么高大，比现在的看起来精瘦。

　　他把视频又看了一遍。是真的吗？是假的吗？
　　他心中想认，但又不敢。只得强装镇定地摩挲手腕上那伪装成佛珠的光脑，把广安开发的人工智能唤醒，听着它用特有的轻松语调问他：“你好，晋城主，夜深了，注意身体，有什么需要？”

　　晋闻道回答：“比对你数据库中晋榕所有的资料与该视频，证伪它。”

　　一分钟后，人工智能在虚空中投影出许多画面片段，“你好，我已调取三次进化液英烈牺牲者003号晋榕的所有资料，正在进行比对。”
　　刚刚视频里的男人在画面中不断出现，有拍着桌子怒吼的，有心不在焉地讲着什么，有侧着头瞥视，有凝眸望着远处，生动又鲜活，面孔虽然相似，但给人完全两种感觉。
　　又过了两分钟，它给出了答案：“我无法对该视频进行证伪，建模比对数据吻合度100%。”

　　晋闻道呆坐在原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人工智能又报了两遍结果：
　　“数据吻合度100%。”
　　“数据吻合度100%。”
　　“你好，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您？”

　　直到此刻，晋闻道的眼泪已止不住地往下掉，连成一线覆在两颊。
　　找到了？
　　应该是真的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