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御亭 ...
-
虞宸晏不知道张岳清和鹤田润做了什么该死的勾当,油头粉面的日本男人对着张岳清眉来眼去两个月,像是在密谋什么。他倒也不问,反正领了命令做事就行,不太想和装模作样讲中国话的日本人打交道。
所以他在行动开始十个小时前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现在这个地方——行动突如其来,为了吞并契林省最北侧的御亭市,从而确立张岳清在沿海三省的最高控制权。
张岳清站在他身边,五月来得莫名其妙的大雨在夜晚的陪衬中倾泻而下。
他把垂到眼前湿漉漉的头发撩到一边,不知道作为契林省督军的孟求远现在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反正当张岳清毫无理由地把他一个和契林没多大关系的沣宁市长从办公厅里拉出来,和各色士兵坐着同一趟火车往北去的时候,他就知道张大帅不可能矮下身段,在暮春给孟求远拜年。
他们颠簸了几天,刚在御亭落脚没过个把小时,报社和电台一起炸了锅。
日本人的船只悍然通过契林军队的沿海驻地,武装挑衅引起舆论一阵哗然。不明所以的军士对着船舰发起攻击,霎时爆发不可控制的武力冲突,可能是因为懒散惯了,御亭驻军报出的伤亡人数让社会惊愕。
孟求远稳坐帐中但半死不活,这副不作为的模样,让虞宸晏都要怀疑他心里早已经准备把御亭送给刚刚到来的张岳清。
督军是个聪明人,自己不动兵器,好心让张岳清出手,乘了张大帅的春风。
于是张大帅一挥手,拎着虞宸晏和他几个团的兵士,向御亭军队驻地开进,得意洋洋如同神兵天降。
虞宸晏一路上在心里翻了八万个白眼,好拙劣的手段。
但是季槐在一锅粥的御亭把日子过得还不赖。
张岳清准备出手的时候季槐趴在军帐里的简易办公桌上睡着了,虞宸晏冲进去一秒钟,本风风火火的长官看他舟车劳顿竟心生怜悯,悻悻退了出来,寻思着起码是御亭驻军的地盘,演戏不用花多大心思,多一个或少一个季槐没区别,省的到时候还得在心里挂着他的人身安全,也就懒得喊他。
那虞宸晏的确是低估了这地方的混乱程度。
在御亭清闲惯了的兵老爷哪里见过这样的偷袭,到现在沿海驻地还鸡飞蛋打一片混乱。
张岳清啧了一声,在战壕的掩护下抽了腰间的枪就向天开去,露出了一副“仍及当年勇”的十足土匪派头,炮声在看到乌泱泱的人群时已经停止,却不想这一枪让驻地士兵和日军对峙过分紧张的神经再次紧绷,现场又乱作一团。
孟求远灰头土脸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帅……你看这日本人……来的也太突然了,他们的海军装备精良,契林的海军还在东海训练,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就算赶回来了估计也够呛,您看看您的人能不能……”
张岳清一挥手打断了孟督军小媳妇受欺负了一般的哀嚎,眯起眼睛看着那一片乌泱泱的船只和尘土飞扬之间扭打和撕扯在一起的人群。
虞宸晏叹了口气,这场闹剧早应该结束的,张岳清刚才那一枪应该是给鹤田润的信号,他需要的不过是自己平定外敌来犯的名号,在盛京有个名正言顺在奉安封王的由头。
在迷蒙的雨幕之中看到子弹不长眼冲着一群沿海三省的高官来的时候,虞宸晏内心着实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他还有空寻思着还好没拉着季槐来,只怕不是缺他一个,反而就怕多他。
不过那些子弹零零散散,准头一般,大多从训练有素的军官们躲开的身影边上擦过去。
虞宸晏本没当回事,恰好转过头去看仍然有些混乱的战局,开始思考张岳清是不是被日本人骗了。不知是否算巧合,他却偏看到一颗子弹目标极其明确地直直向张岳清面门飞去,心下诧异谁这样大胆,又因犹疑半秒错失把大帅推开的机会,无奈只得用身子去挡。
子弹就在众目睽睽下没进他的左肩。
原本在背后护着张岳清的曾楷诚听见人群的惊呼向身后看去,他反应极快地转动手腕,枪声随即响起,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向被击中大腿的人指去,簇拥在张岳清周边的小兵立即一拥而上。
反倒是虞宸晏,除了雨滴的重量好像都开始无法承受之外,早就对这种感觉熟悉到不行。
像走程序似的,开始几秒整个左臂会麻木到难以动弹,接下来是钻心的疼痛和子弹烧灼皮肤的声音,烧焦的气味细细密密穿过空气钻进他的鼻腔。虞宸晏不受控制地跪下,坚硬而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残留的石粒撞击膝盖,细小的疼痛被早已奔涌而来的血液淹没。
他挣扎着从喉间发出几个音节,像是呜咽。
白色制服上渗出红色的血液,他听到不知道是曾楷诚或是张岳清大喝一声,嘈杂就全都消失了——又或者是被他自己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掩盖。
他眼前黑了一片,冷汗从额角挂下来,虞宸晏有点狼狈地单膝跪在地上,发丝凌乱遮盖住他的表情,右手颤抖着覆上左肩的伤口,仍然不断施力试图用按压抑制蔓延的疼痛,效果却微乎其微,只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指缝之间穿过去,在手背上耀武扬威地流淌。
他最后记得的事情是张岳清在他身边蹲下,关心到有些刻意:“宸晏?”
汗水在他的额前挂着,顺着鼻梁鼻翼掉下来。
他没给张帅面子,倒灌下来的雨水让虞宸晏觉得自己在海里,他在海里浮浮沉沉,海水灌入他的鼻腔。
混乱的喊杀声终于停止了。
季槐急匆匆收伞,跨过两级台阶进了御亭的军队驻地,经此一役收下御亭的张岳清坐在审讯室门口的椅子上抽着烟,身边站了两队人,看到季槐来了便挑了挑眉,指着边上的椅子让他坐下。
季槐没答应,向张先生问了好,心里火急火燎,想看看哪号人物这么胆大包天。
傍晚那么大的雨,混着虞宸晏的血掉下来,子弹穿过雨幕掉进海里,就是打在虞宸晏身上。
他狠狠把门踹开,本在审讯的人吓了一跳,反倒是受审的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抬起双眼木然地看着他。
季槐其实是第一次现场看这场面,他感觉到将死之人的气息,那人尚未被死亡一击毙命,还苟延残喘盯着他,竟让他生出点胆怯来。
他当然知道张岳清的人威逼利诱屈打成招手段不会软,他垂眼,用沾着雨水的皮鞋尖一脚踹上了那人仍然渗着血但已经缠好绷带的伤口,对方登时精神了不少,从喉咙里憋出一声怒吼。
季槐在得到消息的时候仿佛看到血色混在水里蔓延开,千里万里地淌过来,触碰他皮鞋的鞋尖,像是浪潮一样,涌上来,褪下去。
季槐打量着面前被严刑逼供的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弯下腰,控制着自己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加快的呼吸,面孔逼近眼前因疼痛颤抖的人:“你知道你的子弹打中的是谁吗?”他有意地压低了声音,在对方尚未说出答案的时候就透过镜片直勾勾盯着凶手,薄唇抿成一条线。
曾楷诚看着装模作样的季少爷,竟对他周遭的低气压和压迫感吃了一惊。
季槐眯起眼睛,仿佛看到子弹没入半暗的天空,铺洒满目的血色:“你很不错,一枪下去就是沿海三省的半边天,小命不想要了?”
“谁派你来的?”他直起身子,俯视着奄奄一息的人,语气竟然玩味到了轻佻的地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透露着厌恶与不耐烦,他看着面前人支支吾吾半天却蹦不出一个字,只好再次发问:“我问——谁派你来的,听不懂吗?”
他一字一顿地,把每一个字都砸在面前人脸上。
他凑得好近。
“他们……不是已经问出来了吗?”那人抬眼,不明白这家伙是哪号人物,干的事情这样画蛇添足,也没人制止。
“因为我要听你亲口说。”
“段启芝。”很烦躁的季槐勉强从喘气声中辨别出几个字,组成一个他本应该算到的人名,只是他的猜测全都限在沣宁的一块地。而他身后的曾楷诚摇了摇头,转身出了审讯室。
季槐复又挺直身板,没掩住的戾气从眼角漏出来,他轻笑一声,向着面前的人偏了偏头,身边的军士明了,张岳清既然把季槐放进来,必然是给了他点决策权,便点头回应。
季槐铁青着脸,看似满意得随着曾楷诚的脚步走出审讯室,他松开自己紧攥着口袋里衣服布料的手,汗湿了一片。
虞宸晏做很多梦,比如兰峰血流千里的战场,沣宁名流交错的酒会以及他水河交错的故乡。
但他从某个晚上开始做的梦,待到他醒来的时候都远远还未结束,因为1917年的秋天是颠覆命运的秋天。
他看见不覆雪的山麓,走在种植着高大落叶林木的林场,一脚踩下去军靴的尖端和鞋跟都碾碎无数枯叶,在他脚下吱吱叫唤着。
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却听见一声嚎叫,可能来自荒野的狼,声音似乎是警告侵犯领地的来人迅速离开,虞宸晏一直对野兽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他抬眼已经准备好看见狼犬眼中绿莹莹的光,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火红的狐狸,尾巴像是一团火,对着他傲慢地甩了一下。
虞宸晏眼前一亮,狐狸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他小心翼翼往前迈了一步,不想辜负这种绝好的机会。可是他一走动,狐狸就往林子深处一片黑洞洞跑去,那一抹红色就渐渐变成一点,最终淹没在夜色中。
一只火红的狐狸,向北方跑去,而它奔去的方向,虞宸晏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北极星。
虞宸晏掉在梦境里,换句话说,他躺在病床上。
长官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子,抬眼看向昏沉着却不知为何渗透了半边血色的天空。
他听到脚步声,好奇地低头,那只狐狸急急忙忙地跑向他,乌溜溜的眼睛一刻都不肯从他身上移开。他犹犹豫豫蹲下,指尖触及红色皮毛的尖端,手掌顺着狐狸的脊背拂过去,温热从掌心一路顺着他的手臂传到心脏,火红的狐狸在他的脚边蹭了蹭,复又缩成一团,窝在他的腿边。
虞宸晏张口有白色的雾气:“没事了,你不要害怕。”
风从树林里穿过去,裹挟起来的树叶叫嚣着冲向他。
虞宸晏感觉到这股诡异的风朝着自己直直扑来,他站起身,浅色的瞳孔凝眸,看着针叶和红枫在黑夜中被揉皱成黑色的漩涡,衣角被风掠起来,他挪了挪脚,狐狸乖乖的爬起来。
虞宸晏以为它要往自己身后躲。
可那狐狸绕着他的腿逡巡了两圈,最终站定在他面前,他都要感受到黑色的漩涡带起的气流把他往那处拉,他慌慌张张地俯下身想要拎起狐狸的后颈。
狐狸一簇火红的尾巴甩了甩。
他还没反应过来,风就散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