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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刁奴 ...

  •   第二天的上午,像是有一场大战要来临。

      林舜直接熬了个通宵,整个人都有点打晃,但神色十分兴奋,显然有收获。

      他抱来一大堆典籍,铺在睡榻上,上面都是红笔圈点,密密麻麻。

      “我把弄玉库的人员布置弄清楚了,承露盘在弄玉库三年,轮值了上百人。我全部排过一轮了,除去因为意外和老死的七个人,剩下的人可以分成三类。这一类主要的负责人,和弄玉使同等级,也叫主使官,都是受叶九管辖,一共有十人常驻京中,他们可以应对长安殿的传召,比如圣上要用承露盘,就让他们送过去,但三年来承露盘没有动用过,所以他们没机会和承露盘单独相处。这一类是日常轮班看守的内侍,都是两两结对,钥匙都是两把,他们每日交接班都有机会碰到承露盘,四人互为人证。这一类是巡逻经过弄玉库的侍卫,真要查起来至少上千人,都是羽林卫,但他们都只在弄玉库外看守,没机会进去。”

      “不是用失金法偷的吗?”虞青反应十分快:“能磨下一两金铜,至少也要几个时辰,应该不是一天之内偷走的,而是监守自盗,每天磨一点走,能有这个机会的人可不多。”

      萧邈仍然是自己准备出门,在镜子前拔出剑来看,道:“承露盘有失金法偷过的痕迹,未必说明害死小皇孙的金铜一定来自失金法偷的。就像小皇孙的尸体上验出散魄针,未必小皇孙就死于散魄针。查案如同造宫殿,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想当然,否则一步错步步错,永远找不到真相。”

      “但我们不是确定小皇孙死于散魄针了吗?”虞青惊讶地道。

      “那是因为你探了黄泉。”萧邈道:“承露盘没有黄泉可探,如果现在就断定是失金法偷的,那有能力偷金铜的人就只剩下寥寥几个。”

      “那就先审这几个人。”

      “错了,我们要先审其他人。排除所有可能性,才审那几个能用失金法偷金铜的人。”萧邈将剑收回鞘中,冷冷道:“我有种预感,这个案子多半不会有供词出现。”

      “什么意思?”虞青不解。

      “真相大白、案犯痛哭流涕供认不讳,很多时候只是说书演义里的故事。从太宗一朝到现在,数十桩大案,最后真相大白的不过寥寥几桩,大多数都是犯人在被凌迟时还在大喊冤枉的。破案,有时候是证据堆积起来,可能性大到了一定程度,由主审官做出的判断。”林舜感慨道:“像圣上在朝堂上做的许多决策也是这样,在迷雾中穿行,没有人来告诉你对错,只有时间能告诉你答案,很多时候答案出来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只能全凭自己的判断,这也是殿下他们要承担的东西。”

      一番话把虞青听得郁闷起来。直到跟着萧邈到了诏狱,见萧邈快要开审了,才闷闷道:“那如果到最后都没有人招供的话,追寻的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如庄周梦蝶,不过是无数的不确定中寻找一些确定罢了。”萧邈淡淡道。

      “不是。”虞青反驳道:“人生应该是随心所欲,来去自由,一切都应该是清晰而坦荡的,有什么不爽的,就去解决它,只要一直找下去,总会有个结果。”

      “大概是像你上次所说,人类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解决吧。”萧邈淡淡道:“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答案。”

      -

      到了刑堂上,果然是一场硬仗。

      这次是太子先到,萧邈随后,赵王姗姗来迟,李福子更是最后才到,带来一道天熹帝的口谕:“让萧邈不要束手束脚了,直接审弄玉库的人。”

      虞青不解,林舜低声告诉她:“昨晚几个御史联名上书,言下之意是圣上偏袒,不过真正触动圣上的不是这个。是春闱的士子中有人匿名写了讥讽此事的文章,被捕雀处送进宫中了,是好文章。圣上虽然让捕雀处去追查文章作者,但昨晚在长廊上徘徊许久。”

      虞青还是不懂朝堂的规矩,所以听了个半懂不懂。她只知道御史是可以随便参人的,但不知道最厉害的其实不是御史,而是那些还没来得及登科的文人。

      这些来京中参加春闱科举的士子,是整个国家未来的脊梁,而且因为未登科,所以还有无限可能性,又无群无党,无法追责,最多不过剥夺功名。年轻人热血翻涌,容易受人煽动,也很容易掀起浪潮来,要是闹起联名上书来,法不责众,总不能全部褫夺了功名。而且堂堂天子跟民间士子置气,是很上不得台面的事,放在史书里也是丢脸。

      所以天熹帝很忌讳这个,当年整治江南派,直接原因就是因为当初在镇江苏州掀起了青榜浪潮,所谓青榜,原本是江南官员逢迎上官的习俗,在上官离任时让当地文人才子写青榜,歌功颂德,不拘诗词歌赋,只要雅致好看。谁知道出了几个刺头,不肯逢迎,还写起讥讽的青榜来,传播甚广,在镇江苏州几府都传开了,连着掀翻几位高官。最后公然演变成对江南官员的评点,按政绩清廉排了个清榜,也叫青榜,沸沸扬扬,直接传到了京城。

      虞青在江南,应该也听说过这事,但她可能觉得是好事,不知道在君王看来这是多大的忌讳。以民犯官不说,如果评点升迁官员由文人代劳,君王干什么去?从来天子的逆鳞就是权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老叶相敢动这个心思,说明是下了血本了,是萧邈昨天一番敲打有效。赵王听到口谕,果然有点志得意满的意思。

      “怎么样,老七,该干正事了吧?”他问萧邈。凭他的城府,想明白萧邈昨天的作为很难,显然是连夜得到了老叶相的指点。

      萧邈没理他,而是淡淡道:“等午时再说。”

      虞青不知道他等什么,但到了午时,江放匆匆从外面走来,递过个纸条给萧邈,萧邈看了,在名单上划掉几个名字,交给羽林卫首领裘文德:“提审这些人犯。”

      虞青偷眼看了一眼,名单是林舜那个名单,萧邈划掉了一整类巡逻的羽林卫,想必他刚刚是在等一个什么消息。

      剩下的人只有那十个常驻京中的弄玉使,其中有三人去世,两个死于内侍内部的斗争,一个是为天熹帝试丹而死,弄玉使身份特殊,虽然品阶不高,但直接受叶九管辖,面圣都是常事,所以地位超脱,都傲慢得很。纵然被提审,也毫不害怕,只是七人罗列在刑堂上。另外一侧则是日常看守弄玉库的内侍,有十八人,两人一队,取的正是九九之数。

      “叶大人,请吧。”人到齐之后,萧邈朝着叶九道。

      叶九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大惊,沉稳的那个叫长生的本能地望向太子,见太子殿下虽然脸色很冷,却很镇定,显然是意料之中,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虞青扫了一圈,发现最紧张的反而是李福子,把拂尘柄都握紧了,指节发白。看来他确实疼这个义子。

      叶九神色傲慢,昂着头走到堂下。

      “奴婢惭愧,领了个内宫掌印的虚衔,不便行大礼,请殿下宽恕。”他只屈膝行了个半礼。

      不怪他胸有成竹,他比林舜还小几岁,却位高权重至此。内宫掌印在内侍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放在朝堂上,已经是位极人臣。萧邈虽然名义上是大理寺卿,官衔高过他,但掌印掌的就是传国玉玺,代表的是皇权威严,除非面圣,轻易是不下跪的。

      “那就站着回话吧。”萧邈倒也不计较:“叶公公掌管着弄玉库,把每日如何看守巡逻汇报一下。”

      “弄玉库日常巡逻,外部是交给羽林卫的,但羽林卫连弄玉库的门都进不了,没什么好说的。”叶九连说话也随意得很:“内部分为日夜两班,各由一位弄玉使守着,两名内侍一同巡逻,互相监督,每个时辰巡逻一遍,涉及到库房里一些物品的机密,具体做什么我就不说了。殿下想要知道,还要再请一道旨来……”

      他话中挑衅意味太浓,赵王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呢。”

      叶九瞥了一眼赵王,不紧不慢地道:“日夜两班的弄玉使,在换班时各拿一张物品清单,圣上特许弄玉使可以识字。两班的弄玉使带着两名内侍,六人一同在交班时把弄玉库中的所有物品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再交班,六人签字画押,清单入库,作为凭证。十八名内侍分为九班,没有固定的搭配,都是轮完一波后调换搭档,免得互相勾结。这一番安排都是圣上过目的,奴婢只是执行而已。”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气馁,却听见萧邈问道:“那请问叶公公,什么是‘打对钩’呢?”

      叶九眼中有瞬间的震动,但很快就平复如初。

      “打对钩是宫中小太监们伺候主子,定时清理金银器皿、头面古董,有人偷懒,不一件件检查,只在上一班检查的表上打钩,就叫打对钩。这是抓到就要严惩的……”

      “那弄玉库中,怎么会有打对钩的说法呢?”萧邈平静问道。

      叶九的唇抿紧了。

      “请殿下借一步说话。”他对着萧邈道。

      “三司会审,都是圣上钦点的官员,案词都要记录在案,公公何必借一步说话呢?如实禀报就行了。”萧邈淡淡道。

      叶九碰了个硬钉子,眼中有恼怒。

      “奴婢是为圣上做事,弄玉库事关机密,有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所以才想借一步说话。既然殿下坚持,那奴婢也只好知无不言了。”他索性道:“弄玉库中有几样东西十分危险,如苗鼎,扶桑木,洛神图,时不时会掉下毒虫烈火,所以检查起来十分麻烦,已经伤过几个人了。我几次秉过如意真人,都没结果。只能让弄玉使小心,不要轻易靠近,所以这几样东西不是每天交班都检查的,殿下说的打对钩,可能就是这些事吧?”

      萧邈并没说话。

      都说七皇子威重,他坐在堂上,光是不说话,冷着脸,确实就威慑力十足。他看着叶九,像是在判断他到底知不知情。

      “我收到的消息,是弄玉库里,虽然结对巡逻的内侍每班都换,但十个弄玉使,却一直按固定顺序轮班,也就是说,每个弄玉使上一班和下一班的人都是固定的。打对钩的事,就出在他们其中。”萧邈不紧不慢地道。

      他这话看似平淡,实则把叶九整个巡逻的体系都推翻了,叶九眼神一冷,问道:“敢问殿下消息从何而来?”

      “放肆!”萧邈神色顿时一冷,拍下惊堂木。

      叶九只得屈膝行礼,但神色仍然十分傲慢:“弄玉库是奴婢职责所系,圣上亲托,殿下要指责弄玉库徇私舞弊,至少要言之有据吧。”

      “好刁奴!”赵王骂道,撺掇萧邈:“老七,我看这狗奴才嚣张得很,不用刑是不行了,先打他一百杀威棒试试。”

      “你敢!”叶九随身的小太监中那个叫庆哥儿的顿时怒道:“我爹是内宫掌印,除了圣上谁人敢动?”

      赵王身份尊贵,向来跋扈,听到这小太监敢直接跟他斗嘴,怒道:“卫章!”

      他身后侍卫首领直接上前揪住小太监就是两个耳光,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庆哥跟着叶九平时飞扬跋扈,这也是生平第一遭挨打,顿时被打懵了。那叫长生的小太监连忙跪下道:“求赵王殿下开恩,庆哥一时情急,冒犯了殿下。”

      按道理说这小太监确实犯了错,直接挑衅皇子,打死也不为过。但半跪在地上的叶九显然着了急,求助地看向太子。

      “正经审案,老五怎么跟个小太监较上劲了。”太子笑道:“要打回去打,刑部和大理寺的大人都在,别让人家看笑话。”

      赵王这才叫道:“住手。”卫章收了手,庆哥儿爬起来,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看眼神还是不服。

      “闹完了?”萧邈冷冷道,把赵王说得有点悻悻的,道:“这小太监说话难听,我教导一下他罢了。”

      他哪里是教导小太监,是知道胜利在望,所以按捺不住得意忘形了,虞青嫌弃地看着他,她知道赵王多半要赢,虽然破案对自己这方有利,但还是觉得有点无趣。

      也许是她嫌弃赵王的眼神太明显,结果一转眼又跟太子对上了,这次太子忽然对她一笑,朝门口抬了抬下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虞青知道这人心机深沉得很,当初用条破蟒魂就把自己的龙鳞弄了一道口子,所以把头扭去一边,只当看不见他。

      自己的人都被打了,叶九也在堂下跪着,还有心思看别人,真是个怪人。

      “证据等查完案后,我自然会呈给父皇。”萧邈这话并不是对叶九说的,而是对刑部的笔案和大理寺丞,三司会审的几位大人都连连点头,显然是认同的,萧邈继续朝叶九道:“你只要回答,弄玉库的‘打对钩’,究竟是针对几件不好检查的东西,还是别有情况?”

      叶九眼中神色变幻,他其实有点南人长相,也可能是极小的年纪当了内侍,所以五官十分精致,雌雄莫辨。但因为性格高傲跋扈,并不显得清秀,而是让人猜度他心性十分狠绝。

      “别有情况又如何?”他理直气壮回萧邈:“规章森严是一回事,具体执行起来,底下的人难免偷懒,七皇子要是掌过权就知道,这世间哪有铁铸的规矩。不独我弄玉库,诸位大人的衙门里,难道事事都按规矩来吗?”

      他权势如此之盛,人还在堂下,直接诘问起三司会审的官员来,讽刺的是竟然真没人敢答他,显然这些官员知道万一这次扳不倒他,他仍然是内宫掌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不敢这时候结仇。

      “照你这么说,那天下就没有清白的衙门了,我看是你们弄玉使在外面贪得无厌,把地方上搞得乌烟瘴气,所以以己度人吧?”赵王嘲讽道。

      “殿下这话好笑。”叶九冷笑道:“别的地方不知道,江南六郡,可都是老叶相的门生在管,十年内五个贪污大案,四个出在江南,去年查盐,六郡中唯一清白的就是有弄玉使坐镇的扬州,孰忠孰奸,圣上心中自有定论。”

      “你好意思说扬州,扬州姜阿喜,贪了几船银子回京,你心中有数!”

      “姜阿喜贪的是盐商和官员的钱,剩过老叶相的弟子们在江南刮地皮,贪百姓的钱,人称盐饕盐虎,都是老叶相的好门生。”叶九言辞锋利得很。

      赵王还要再辩,萧邈已经鼓起掌来。

      “都记下来了吗?”他问笔案:“务必把五哥和叶公公这一段议论记下,朱笔标红,到时候供词可是要送到御前的,让父皇也看看两位的辩才。”

      两人这才悻悻地偃旗息鼓,赵王气得面红耳赤,老叶相门生遍天下,确实有点不干净。叶九这番话看起来跋扈,字字句句的意思都是他自己才是圣上的心腹,老叶相反而被圣上忌惮,实在气人。叶九反而一脸不屑,傲慢得很,他向来聪明绝顶,言语上没人能讨到他便宜,也是跋扈惯了。今天故意拉扯朝堂上的事,就是让他们审不下去。

      “叶公公,起身说话。”萧邈示意他过来。

      叶九真就起身,凑到萧邈案前。他弄权数年,只当萧邈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私下和他交谈,谁知道萧邈直接一伸手,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拎了起来。

      穿着玄衣的皇子深灰色眼睛眼神锋利,杀气纵横,看着叶九。

      “我不管你背后是不是父皇撑腰,你再牵三挂四一句,不老实回答,我今天就拔掉你的舌头。”

      太子见他抓住叶九,惊得站起身,刚要说话,萧邈脸也不转一下,直接朝他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就算我今天打断你的腿,也没人敢拦。父皇和东宫不会要个成了废人的奴才,懂了吗?”萧邈对着叶九道。

      叶九绝不会承认,但他锦衣下的身体,那一瞬间确实不由自主地发了抖。

      萧邈扔开他的衣领,叶九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公堂上。

      “我再问一次,弄玉库中轮值的弄玉使‘打对钩’,是什么意思?”萧邈问道,又看了一眼刑部的笔案,示意他继续记。他刚刚这番行为把太子和三司会审的官员都惊呆了,笔案也惊得忘了记录,被他一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埋头继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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