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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偶然 ...

  •   “那你的生活是一种偶然,世界有这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你的人生却没什么变故。”

      爸爸和妈妈十七岁那年生下了我。
      今年我也十七岁了。
      我能活到十八岁还是十九岁不得而知。
      那不是我们决定的事。
      我们能确定的就是时间不多了。
      孩子们呼啦啦长大。
      我也在呼啦啦老去。
      别人的一个小时是我的一天,
      别人的一个月就是我的一年。
      现在,我比爸爸还要衰老了。
      爸爸从我脸上看到自己八十岁的面容。
      我从爸爸脸上看到自己三十四岁的脸。
      未来没来,却与不曾经历的过往对视,
      并且相互问讯:
      十七岁的年纪适合做父母吗?
      三十四岁的年纪适合失去孩子吗?
      爸爸问:
      如果重新来过,你想当什么?
      我大声回答:
      爸爸,我想当爸爸。
      爸爸问:
      更好的还有那么多,为什么当我?
      我羞涩地小声回答:
      爸爸,我要当爸爸,重新生下我,
      因为我想知道爸爸的心。
      爸爸哭了。
      这是最年轻的父母和最衰老的孩子之间的故事。

      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像沙漠里遇到的暴雨。我想到因为我活着,或者在我活着的时候,有人很痛。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某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因为我而剧烈痛苦。这么简单的事情,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让我颇为困惑。

      宁静是透明的膜,像臭氧层保护我们的身体。像水和阳光,对于生命不可或缺。汽车的声音总是撕破宁静。

      他说正为欠款的事焦头烂额,挂断了电话。也许是觉得歉疚,他又轻轻地说了句我爱你。我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被理解。丈夫不像我这样经常看到虫子。他一回家就睡得昏天黑地,好像很长时间没睡觉似的。他认真看的不是虫子,而是存折里的余额,还有肚子饿或困倦之类琐碎的日常欲望和妻子鼓得可怕的肚子,还有以转基因玉米为主要原料的零食的销量曲线,等等,仅此而已。

      古园寂静,你甚至能感到神明在傲慢地看着你,以风的穿流,以云的变幻,以野草和老树的轻响,以天高地远和时间的均匀与漫长……你只有接受这傲慢的逼迫,曾经和现在都要接受,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回答。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待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是不会社交。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缥缈歌曲。

      我对生活要求很少,而这点微小的要求都无法实现。一片并不大的旷野,一缕阳光,一点点宁静,外加一小片面包,不因为自己存在而压抑,对人无所求,别人也对我无所求——这几点要求也无法实现。就像我们拒绝给乞丐施舍零钱,并不是因为我们吝啬,而是因为懒得解开外衣纽扣掏钱。

      我爱这一切,或许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去爱,或许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类的灵魂去爱。无论它渺小到区区一个墨水瓶,还是大到冷漠星空,爱什么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不得不给予爱。
      既没有家人又没有同伴是一种甜蜜,那美妙滋味如同遭遇流放,流放时在征服,产生的骄傲感夹杂着奇怪感受,那是我们对远离家园的一种朦胧渴望——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冷漠地享受这感觉。我心里的其中一个信条就是,对于我们的感觉不应该过度注意,甚至应该带着傲慢态度对待做梦这回事,还要带着贵族意识,认为梦境离开我们就无法存在。认为梦境太重要,其他事也会跟着变得重要起来,这些事就会脱离我们,变成现实,因此失去权力,无法从我们这里得到重视。

      我会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它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在做梦。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细微变化;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是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向那人问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我可以用四个词准确描述他说话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却不记得他说了什么话,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自己告诉过他的话时的样子。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并不连体的连体婴。

      “则生前天对我说,桂花开得愈迟愈好,因为开得迟,所以经得日子久。

      “则生!莲!再见,再见!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

      少年的悲哀,毕竟是易消的春雪;我躺下身体,闭上眼睛,流了许多暗泪之后,弄假成真,果然不久就呼呼地熟睡了过去。
      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渐渐明白死亡的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校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你常常对我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外婆,现在我才渐渐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

      比起蝗虫,羊群的规模更大,而且发展态势更是不可阻挡。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向羊的利益倾斜,其实是向自己的利益倾斜一我们要通过羊获得更幸福的生活,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向着无忧无虑与浪费一步步靠近。我们真强大,命运都能控制住了。

      又想起童年中的燕燕和明明,此时,不知她们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平凡地生活,完全忘记了过去那些蝗虫的事情,一日一日地被损耗着。

      人与人之间,最轻微的接触间有最黑暗的深渊。

      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不久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这平凡的生活,这样的平安。我不再年轻了,但远未曾老去。千万根头发正在生长,几处伤口正在愈合,患关节炎的双膝“嘎吱”微响,颈椎骨刺轻轻地抵着只能以想象感觉到的某处。疾病在身体深处安详地沉睡,呼吸均匀,而青春在一旁秉灯日夜守护。她想唤醒他,但忍了又忍,泪水长流……这些都由我的身体小心裹藏着。我的身体站在水龙头下的激流中。很多次发现澡堂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人。空旷,寒冷,澡堂中央的大水池平静明亮。

      去澡堂洗澡,带必备的用品一这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我却总是做不好。当我侧着身子,又一次绕过水池子走向我经常使用的一个龙头时,便拼命想:这一次忘记了什么呢?这一次又是什么在意识中消失了呢?我还有什么不曾感觉到、不曾触及到的呢?我侧着身子,在拥挤的森林中行进,草丛深厚,灌木浓密,树木参天。我发现一只静静伏在布满翠绿色字母图案的蛛网上的、背部生有红色塑料纽扣般明亮的奇特器官的六脚蜘蛛……我轻轻地扒开枝叶,俯身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这时有人从我背后悄悄走开,永远走开……而在此之前,我在这森林里已独自穿行千百年,没有出口,没有遇到任何人。

      冬天的喀吾图,让人觉得喀吾图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冬天那么漫长。而到了夏天,又总觉得什么时候都没有夏天那么漫长。好了,阿玛克的小儿子走了,又有一个年轻人离开了。而我还在这里。

      我成天窝在柜台底下的糖堆里睡觉,睡醒了就搬把椅子坐到门口晒太阳。太阳渐渐偏西,房屋的阴影从后面慢慢覆扫过来,阳光移一寸,我就挪一下椅子。

      这样,我们的生意也就不好不坏地与大家同步进行了,反正撑不死也饿不死,就那样慢慢耗着吧。日子太过安稳,太过放心了,让人有了依赖,竟懒惰下来了。永远不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也没法滋生别的什么想法。

      喀吾图没有暴发,也没有日益庞大的积累。喀吾图只是让你进入它的秩序而已,然后就面对你停止下来。它让你得到的东西,全都是些牵绊住你、让你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的东西,一直到最后。

      我们决定要走。我们想要赚更多的钱,过更好一些的生活。但是要想赚更多的钱的话,得先到更偏远的地方,过更糟糕一点的生活。其实再想一想,那些更糟的生活同以后可能会有的更好的生活放到一起平摊了,折算下来的话,其实还是一日一日不好不坏的生活——也就是此时喀吾图的生活。可那时的我们又想到了什么呢?我们还是决定要走。

      我们真有点害怕了,我对我妈说:“今年我们还去采吗?”她也怕了,但她想了又想,说:“不去的话怎么办呢?你看我一天天老了,以后我们怎么生活……”
      那么我们过去又是怎么生活的呢?在那些没有木耳的日子里,没有希望又胜似有无穷的希望的日子里……
      ……那些过于简单的,那些不必执著的,那些平和喜悦的,那些出于一种类似于“侥幸”心理而获得深深的满足的……还有森林山野的美好的强烈之处!永远强烈于我们个人情感的强烈,我们曾在其中感激过、信任过的呀……几乎都要忘了!森林里除木耳之外的那些更多更广阔的……

      这蝴蝶的道路,铺在这山野秘密之处的边缘。虽然是路,却是阻止我们前来的路,一只又一只,用沉默、用死亡之前的暂生,用翅子的颤抖,用我们的生命永不理解的象征。我们的汽车碾了过去。同时,我们的汽车还把什么也一并碾了过去?
      “蝴蝶栖在路上,”一个老人说,“那么暴风雨和冷空气即将来临。”
      但我们来临了。
      我们跋涉山野,蝴蝶如碎屑般在身边随风飘舞,仿佛就是刚才被我们碾烂的残渣。又仿佛是刚才那群中了魔般的生命脱穷的魂魄。但不能称之为“精灵”——它们黯淡,纷乱,不能支配这山野的任何一处奇迹。它们残梦一般飘飞在山野旁,而山野浩荡啊!是不是正是山野这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才浮起了,沸腾了,撼动了这些轻薄得如灵感中多余的语言一般的生灵?
      我们却什么也不能惊起。我们只能开车从上面碾过,碾过,一无所知地碾过……只能碾过而已。蝴蝶的路,盛大,雪白,隆重。本该由另外的什么去踏上的!我们在这山野中是多么地渺小无知。

      我一直想象一种感觉:“醉”。好多人说话写文章不负责,动不动就“醉了”,特别轻易。听首歌也“醉”,甜言蜜语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美女看一眼也“醉”得不行了。以我看,真正懂得“醉”为何物的人首先应该懂得喝酒才对。否则,就只能像我这号人一样,在种种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说“被感动了”而已。

      总之,一旦和酒完成了沟通,其他的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家庭、爱情、名誉、金钱、健康、自尊……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释放了灵魂,又被酒瓶所禁锢。

      它展示着它的六片花瓣。树叶有这种形状吗?石头有这种形状吗?梦有吗?死亡有吗?如果世上没有雪,人类永远无法靠现有的想象将这种东西凭空合成。

      我不会悲叹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为它们已经落下,而我还在这里。而我还不曾老去。我不会悲叹的,当漫天雪花从冬的枝头落下,会看到我仍没有离开。

      “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了解那个地方的人。越详细越好,越客观越好。照我看来,一个人好,也不是说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好,没有任何缺点;一个人坏,也不是说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坏,一无是处。好和坏,除了天生禀赋之外,也与周围环境有关。也就是说,好和坏,不是每个人可以自由决定的。但问题在于,一个人的好和坏,却可以在某些关键的场合,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说,了解人,观察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我希望你牢牢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你将来若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换了一个新环境,我劝你在两年之内不要与任何人交朋友。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老实说,父亲的这一番话已经明显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所以,我只能坦率地告诉他,我不知道。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你将来到了一个新地方,立足未稳,一团雾水,如果冒失地与人交朋友,等于是一头就扎进了本来与你无关的是非之中。这一点非常要紧。先观察两年再说嘛!等人和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之后再说嘛!懂不懂?”

      “你看,你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把人家恨到这种程度。这很荒唐。这好比说,你还没真正开始与她打交道,仅仅是因为某种个人的喜好和偏见,仅仅因为道听途说,就预先在心里造出了一个凶狠的敌人,这很愚蠢。你不能老是从自己的立场来看一个人。要学会从别人的立场看问题。比如说,梅芳这个人,如果从她的立场出发,那么她所做的所有的事,说的所有的话,都有她的道理。依我说,梅芳这个人并不坏。况且,人是会变的。一个人只要还没有躺到棺材盖子上,你就不能把人看扁了。凡事不要急于下结论。就像俗话说的,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朱金顺的耳朵并不真聋(聋与不聋,完全取决于他听人说话时的心情好坏),但他显然对赵孟舒弹琴没什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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