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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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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湿润的溽热褪去,初秋的夜晚总是凉爽清静,晚风携着隐约的桂花香和浪漫的绮思飘向期盼中秋团圆的万千人家。
这样的宁静祥和没有将陵江区一幢三层的白色独栋住宅囊括在内,屋子的主人不知在哪里,也不知自己家已经被一个不速之客搅得鸡飞狗跳。
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个橙色没有任何标识的饼干罐打翻在地,饼干碎屑撒在灰白色的新西兰羊毛地毯上。这种难以打理的材质结束了自己的安稳人生,遇到了其一生中可能遇到的最大敌人。
客厅的沙发上斜躺着一个不着寸缕气喘吁吁的少年。他的皮肤白皙,棕黑色的头发微卷,大眼睛在只有月光斜射的室内显得格外晶亮,腿一摆一摆地踢着空气。
一刻钟前,初具人形的他结束因头脑发昏而在地上短暂的趴伏,摸索着站起来,顿时兴奋不已。
这兴奋不止出于到了陌生新奇的环境,更出于第一次有了能控制的身体。他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适应刚得到的身体。
屋子空间很大,家具不多,比起他以前呆的地方空旷不少,简约不少。这里很安静,月光莹莹地照进来,一切都在静谧安然中。
他扭动脑袋,惊奇地发现自己头颈俱全,四肢皆在,哦,躯干也有,完美!
从头到脚动一遍,躯体似乎不是很难掌控。于是他在屋内又跑又跳一阵,摆弄了自己的身体一阵,接着折腾屋内的家具摆件,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每一件都喜欢,一通操作下来,累得不愿再动弹。
触感是很新奇的体验,他快乐地想。
地板是硬的冷的,地毯却是软的,也没有冰凉的感觉;玻璃罐子是滑的,花枝则有点刺挠;柜角尖锐会硌手,皮肤倒是柔软光滑,还弹弹的。
少年戳了会儿自己的手臂,伸展开双手认真观察着十根细长匀称的指头。看着看着,眼神逐渐涣散,脑袋也迷迷糊糊的。
他细细感受着身边的一切,温度,空气的湿度,这些他没感知过的东西现在包裹着他的全身。
从前他能看见东西,能闻见味道,也能听见声音。烘焙屋里装潢简单,许多金属色的烘焙器具排布在四周,风炉烤箱和平炉烤箱是邻居,醒发箱很大,却可怜兮兮地挤在边角,丹麦起酥机独占了个四通八达的好位置,嗯,不是因为他和亨里克是老乡;横七竖八的操作台排在中间,亨里克他们就在这里干活;六个大冷藏箱雄赳赳气昂昂地排在烤箱们对面,据说里面很冷,可以把细菌冻得没法吃里面的东西,这六个箱子每天开开合合好多次,无聊的时候他就对着它们数数。
这些东西他看了好多好多年,每个器具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被抬走,在哪个位置安居都记得分毫不差。
味道呢?那倒是有不同,不过都是香甜的,区别只是麦香还是奶油香。他最喜欢闻味道,每次烤箱打开,氤氲的香气弥漫,幸福感就会拖着他满屋子飘荡。
至于声音,除了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最喜欢听人说话。亨里克喜欢嘟囔丹麦话;两个外国烘焙师喜欢用他们的家乡话(叫作中国话)窃窃私语,他俩总待一块儿;剩下的人大多说法语。
这些陌生的话一开始难以听懂,可时间太长了,长得就算他故意听不懂也做不到。
每天总有几时这些各地的语言从不同人口中蹦出,在空气中交织出清脆的响。而他会兴奋地把音节一条一条捋开,一一辨明其中的信息,这是百玩不厌的游戏。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触感。现在他知道冷是什么感觉,热是什么感觉。还知道舒服和痛。真想告诉亨里克自己和他一样是一个人了!
还有……还有些事……很重要……是什么呢?少年迷迷糊糊地想。
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动静。先是滴滴几声,然后咔哒一下,入户门开了。
不速之客昏昏沉沉地躺着,这样微小的响动自然不足以唤醒他。他如此坦然地睡在别人家的沙发上,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对于屋主来说将是多么惊悚的画面。
闻景悠今天没回家过中秋,他太忙了,更何况那个家他回了也是徒增尴尬。
中午才出完差回到这座城市,下午又连开了两个公司会议。期间接了个电话,应下美漂十年归国好友的晚餐邀请,顺便喝喝酒聊聊天。
傍晚六点半,他换下西服穿上休闲装从公司大楼走出来,玻璃幕墙倒映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看看玻璃墙,又看看街道,疲惫感没有来地升起。
目光无意识地来回逡巡,也不知想从人群中盯出什么来,半晌,他长叹一口气,收回意识,随手叫了个车直奔约好的位置去。
吃的也不是什么高级餐厅,是一家挤在弄堂的普通餐馆。闻景悠实在疲倦,一路放空自己,任由窗外风景飞逝,什么都没力气想。到了目的地才发觉这地方很眼熟,旁边就是他读了四年的金大。
他还在上大学时,偶尔和同伴做项目熬到深夜,人饿得发晕,就出门随意找几家还开着的餐馆,这一家正是最常吃,味道最好的那一家。
十年倥偬而过,老板盘下了隔壁门脸,扩宽了店面,又重新装修过,比起十年前的小破店看着精致舒服得多。一切都不一样了。
闻景悠揉揉被秋风吹得僵硬的脸,大跨步走进店里。
他到时赵故已经等了大半小时,见他来立即起身挑着眉打趣他:“咱们青年企业家难得赏脸啊?”
“难道不是你十年没回国,赏脸的机会都不给我?”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入座。
店里依然热闹,和当年一样,多是些学生。
闻景悠打量起多年未见的好友,发现对方眉眼间也透露着与他别无二致的疲惫。
赵故今年三十一,比他大一岁,他们是大学室友,不同于闻景悠的冷淡温和,赵故那会儿简直是个猴子,上蹿下跳,哪里热闹往哪儿凑,拉着闻景悠干了不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干的事。
现在不一样了,岁月是实实在在的,时光磨平了他的棱角,让鲜活的劲头大打折扣。赵故只有在说起大学干的蠢事时,眼角眉梢才流露出一点当年的皮劲儿。
菜还是以前的几样菜,油爆大虾,一叠熏鱼,几个小炒,五颜六色地堆在一起。闻景悠夹了一筷子入口,这么多年味道还是没变,一样的咸鲜美味。
昏黄的吊灯照着绿色的酒瓶,瓶身扭曲地倒映着桌前人的脸庞。几口酒下去,话匣子便打开了。
但凡曾经做过同学的人重聚在一起,必定会不厌其烦地聊起学生时代,第一次聊的内容,第十次也还是聊这些。
但是回想还真废了点力气,大约忙碌侵蚀了他的记忆,明明是发生过的事,却在脑海里变得陌生。过去和现在,就像站在一条河的两岸,间隔的确不远,但想实实在在地触摸彼此,是难于登天的事。
扯着扯着,酒意正酣,赵故突然想起来什么,觑着眼睛问:“还单着呢?”
“嗯。”
“真牛。恭喜闻总摘得本人朋友中单身时间冠军。三十年啊,除你之外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别的单身三十年的人类。”
赵故大为震撼,拿着这个话题条分缕析,说是这辈子都想不通闻景悠这样的人怎么会没对象——长得帅,学历高,气质独一份,再加上事业成功,就算他喜欢男人,那也该是一堆俊男靓男往身上扑。实际却是身边人一个个都有了伴侣,这个当年帅得一骑绝尘的男人仍然单身。
最终只能强行归因于,闻景悠是个淡人中的淡人。
“你太淡了,真的。别说没人追你,必不可能。大学那会儿就一堆人喜欢你。难不成那么多狂蜂浪蝶没一个能入你的眼?”
闻景悠微微皱眉,抿了口酒,转过眼睛没搭话。
身边还真没人追他。他的日常生活如此简单,公司,家,出差,差不多就这些。遇到的人呢?同事,下属,合作伙伴。换个角度来说,谁会想不开追自己的同事,上司,合作伙伴?
加之他全身心扑在自己的研发上,几乎不会特意想这方面的事,清心寡欲对他而言比吃饭喝汤还简单,也不会觉得不正常。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来,他往对面塞虾,“吃你的吧。”
有功夫剥虾就没功夫到处八卦了。
他俩说着笑着,没怎么注意就下去好多瓶啤酒。直到酒足饭饱,在夜色中远望着代驾将赵故接走,闻景悠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喝了多少。
他酒量一向不好,从前喝多了是朋友们把他扶走,工作后除开避无可避的商务场合,他都尽量不喝酒,即使喝也是意思一下。
上回喝这么多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也难怪,从前忙的像条流水线,如今年岁见长,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走到了一个需要抉择的岔路口,说是愁苦太过了,烦忧还是有一些的。
奇怪的是酒精并不像以往那样麻醉他的大脑,今天的他格外清醒,就像没喝过一样。
站在原地良久,直到风吹开亚麻色风衣的下摆,初秋的风没有那么温柔,身上有些冷了。闻景悠突然不想打车,他蹙着眉抬眼判断位置,距离尚可接受,溜达溜达也是好事,便抬脚慢悠悠朝家里走去。
到家已是深夜。闻景悠一路都想着自己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没晕没睡,神智清晰,还能在黑夜辨明方向,沿着没怎么走过的路顺利回家。
推开花园的门,地里的植物有些蔫耷耷的,大概是阿姨忘了浇水。抬起长腿迈上台阶,输入密码,推开家门,一气呵成。
直到换好些鞋,走过门廊,打开客厅的灯,他才意识到不对劲——熟悉的家里赫然躺着一个陌生男人,长得挺好看,眉眼间有些异域风情,竟然没穿衣服。那人似乎睡着了,看起来无比安稳,比他更像屋子的主人,丝毫不像是个入侵者。
可怕。
闻景悠愣在原地。
这是新的醉酒反应吗?五分钟前他还奇怪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这不就来了。
而且还这么……
十几岁都没做过的奇怪的梦突然在三十岁的一个酒后之夜劈头盖脸地袭来。刺激得他受不住。闻景悠啊闻景悠,你都在想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僵硬地后撤几步,退出门外,嘭的一声关上门。
站在门口闭上眼,深呼吸几个来回,凉风给过载的大脑降了点温。
等等。
不会真是个人闯进去了吧?
他手忙脚乱地再次开门,步子太大几乎没有站稳。只见沙发上空空如也,男人不见踪影。只有月光斜斜地切割出光与影的分界线。
紧张地环视客厅一周,仍旧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异常。他长舒一口气。心想果然是喝多了。
也是,且不说小区安保严格,自己家的安保设备可是花大价钱搞来的,陌生人潜进来的概率小之又小。
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困意便顺势而出。闻景悠手臂扶着栏杆上楼,走进卧室仓促梳洗一番,在沉入睡眠的前一秒把自己塞进了柔软的被窝。他的脸颊无意识的在被子上蹭了蹭,安静地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客厅里没拉上的小半边厚重窗帘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