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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病房 ...


  •   林桐把手从虞宸晏的额头上拿开,看向刚刚赶来的季槐,沉默着。
      季少爷在雨夜里奔波了一路,虽然不至于特别狼狈,倒也没了平日精致到脚尖的光鲜亮丽,额角滴落下来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发红的眼角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浸染,可见虞长官这一出的确是把季槐吓着了。
      “我还要去见张先生,长官之后几天的安排估计都得调调。你在这待着,他若是醒了,你喊医生便是。”
      季槐点点头,他帮林桐带上门,转身坐在她方才坐着的椅子上,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双腿并拢手指蜷曲在膝盖上,拘谨得像是尚小的时候在书房里听先生上课。
      他看着虞宸晏,看着虞长官安安静静地陷在一床白色的布料里,恐惧就没来由地冒出来。
      季槐现在才觉得自己真的算是身处乱世,或者说,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子弹穿过血肉,有一瞬间竟然让他疼的龇牙咧嘴。这种感觉在王仕恒伏法之前经常出现,伯父的尸体和枪声充盈在他的脑海里,可是当维德路的枪响震动奉安全省的时候,当市政府门口的桃花再次绽放的时候,再次回想这些事端,除了勾起心中的愧疚之外,季槐就觉得自己又可以置身事外了。
      他突然有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上次林桐把自己受的那么一点不足挂齿的小伤报告给虞宸晏的时候,一向装模作样十分沉得住气的长官会步履匆匆地赶到医院,也明白了为什么小东街的人流把他们冲散之后,他会这样慌张。
      他不受控制,伸手抓住虞宸晏的手腕,当时感觉自己抓住了一颗星星。
      季槐的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大腿上,向前探身看着虞宸晏。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和乱世隔绝?他这样问,目光扫过虞长官还未恢复血色的嘴唇,落到他肩胛的绷带上。
      是不是太多人挡在他面前,把这个世界的血污拼命遮住——父母是如此,伯父是如此,虞宸晏也是如此。
      他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这堵城墙意外裂了一条缝的时候,一丝血光露出它真正面目的时候,季槐都以为自己已经见过大灾大难了。
      当然并非如此。
      可是虞宸晏——他的思绪又飘回眼前的人身上——虞宸晏没有义务,没有必要,没有理由去保护他。
      如果说家人的保护是给他建起一堵墙,那么这位他匆匆追上的虞先生,就是胆大包天地把墙抠开一方小孔,又在墙外的世界变得过分残酷的时候,用身躯挡住他的视线。
      虞宸晏不是海。
      季槐否定自己之前的结论。
      虞宸晏是让人浮浮沉沉的天空,是南方的天空。
      而季槐从小就喜欢苍穹,九天之上斗转星移,阴晴莫测。

      季槐静悄悄地站起身,只留下布料摩擦发出的簌簌声。他把手背在身后,生怕吵醒虞宸晏,俯下身傍近面前人。他看到长官轻颤着的睫毛,那么细微的动作,像是新生蝴蝶的翅膀。他目光一寸一寸地观察着,这位或笑意盈盈或风行凛冽——但现在却安安静静窝在被子里的虞先生,看到肩膀皮肤上凝固的疤痕,看到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而目光顺着他的鼻梁落下去,落到唇角。
      他感觉到虞宸晏的气息,混着江南桂花的味道,穿过厚重的消毒水,安安稳稳地从他身边劫走一丝又一丝的空气。
      季槐屏住呼吸,方寸之间的氧气掺着他的气息,落到虞宸晏的血管里。
      他只听到呼吸声。

      张岳清推门很重,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有意似的。季槐猛然直起身,讪讪退到一边,目光扫过虞宸晏的脸时竟然看到他仿佛皱了皱眉。
      季副官的脸腾一下就烫起来。
      张岳清在他刚坐着的地方落座,季槐把泡好的茶递到他手边。他瞟到张岳清看虞宸晏的眼神,嘴角不温不火的笑容让人背后一凉。
      他安分地站在张岳清身后,看着虞宸晏。
      而病号先生应该是被那声惊天动地的开门声震醒了,那双眼睛就在季槐的注视下缓缓睁开,慢吞吞转头向身旁看去。虞宸晏看到林桐凝重的眼神,又转过头去看季槐,被他的表情逗的想笑。他刚想发出点笑声,胸腔中从肩胛传来的钝痛让他嘴角原本准备展露的弧度收敛了几分。
      他撑着床板,在被子里头挪了挪身子,试图让自己坐起来。
      季槐急忙绕到他身侧,把靠枕放到他身后拍了拍,他干这种事的时候浑身不自在,在张岳清和林桐以及一干同事不动声色的注视下竟还有那么一丝尴尬,他轻咳了一声,甚至还在思考要不要再做出把被子扯上来点之类的温馨举动。
      他只怕虞宸晏被他吓到。
      虞宸晏刚要开口,方才他那一动扯着了伤口,硬是把话咽了下去,现在又给季槐那一串装满了小心思的动作看呆了,也不太自在,用右手把被子向上扯了扯。
      “段启芝和您向来不对付。”他开口都是轻飘飘的,声音嘶哑了半分,张岳清点了点头,没有答话,“我看他对奉安是有点想法。”
      季槐一愣,也不知道虞宸晏是怎么知道开枪的人是有意刺杀,更不明白虞宸晏怎么知道那人是段启芝派来的。
      袁项廷窃国遭民众唾骂而死,中国上下分为冯华彰的隶系、张岳清的沣系和段启芝的淮系三足鼎立,隶系和淮系为了盛京执政的位置抢破头,张岳清仗着地理优势韬光养晦。
      “您知道隶系和沣系矛盾由来已久,如今隶系首领冯华彰身子不好,手下两员大将曹仲和吴子佩根基不稳,如果淮系想要坐稳全国执政的位置,这时候是最应该出手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对奉安贸然动手?”
      张岳清顿了顿,目光直直盯着虞宸晏:“你怎么知道行刺的不是革命党,或者不是一场意外?”
      虞宸晏明显愣了一下,复又笑起来,手抬了抬似乎想要招张岳清凑近了听,举到半空瞥了季槐一眼又放下。他的食指点着床垫,好像一下一下扯着左手手臂上的伤。
      “您说,革命党敢在您头上动土吗?”他对着张岳清眨眨眼睛,“他们之前动的都是支持军阀的地方老板,可不敢明目张胆打到政界和军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头上来。”
      张岳清默认。虞宸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季槐瞥了一眼。
      “至于意外,我相信这场闹剧是您为了收复御亭和鹤田他们制订的计划,既然是计划,就不会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何况我们一队人,声势这样浩大,自己人怎么会目标如此明确。
      话又说回来,您想不想……在盛京分一杯羹?”
      虞宸晏自顾自说着,竟从眼中露出点季槐没见过的狡黠的光。
      “可淮系的人为什么会失手。如果要动奉安,并且他们第一手就有胆子敢要我的命的话,派来的人身手不会差。”
      “那人可没失手。”季槐好不容易把自己从那瞥从未见过的眼神中抽出来,没过脑子就来了这么一句。
      张岳清“嗯?”了一声,和虞宸晏两人的目光就落到季槐脸上。
      季副官霎时有些慌张,双手摆了摆:“我的意思是说,要不是虞长官帮您挡下,只怕现在……”他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难言模样,干笑着抓了抓后脑勺。
      虞宸晏的目光就直直看着季槐,站在他面前火红的狐狸晃了晃尾巴,风就散尽了。
      张岳清把目光收回去的时候季槐遮遮掩掩长出了一口气。
      “你好生养着,多休息几天。市政里的事务先交给曾楷诚处理吧,御亭大小官员还需要再从头到尾捋一下,看哪些可以提拔上来重用。”
      “张先生,我这都是小伤,明日便可以……”虞宸晏挣扎着起身,发出抗议的声音。
      张岳清看了他一眼,又转眼看向季槐。
      “您可好好躺着吧。”季槐立刻授意,语气不依不饶,一边送着张岳清出门。

      虞宸晏躺在病床上看季槐,向右翻过身去,双腿蜷曲起来,一只手扶着床边的栏杆,窝在被子里。
      季槐转过身,看到他翻身吓得半死,差点冲上去把虞长官重新按回床上。四目对视的时候季槐猛然转过身抽离视线,抄起橱柜上的白瓷杯往里面倒温开水。
      他掩耳盗铃似的闭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勉为其难把他的呼吸困难归结于看到虞宸晏不怕死的动作,走到床边把杯子放到虞宸晏的床头。
      “您为什么要替张先生挡子弹。”他憋了半天,憋出个傻到不行的问题,问出口之后想抽自己一巴掌。
      虞宸晏皱着眉头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没有张先生你还想不想过日子?”
      季槐没回答,不紧不慢地把那张椅子拉近了,坐下来。
      “可是对我来说……”虞宸晏看到狐狸把乌溜溜的眸子从他的脸上转向别处,斟酌了许久,“您要是有什么事,我也没法……”
      “你看表了吗。”
      季槐把“过日子”三个字生生吞进肚子里,每次他想掏心掏肺说点什么,虞长官的情商就会直线下降,他没明白虞宸晏的意思。
      “十二点了,季少爷,回你的军营去。”虞宸晏把目光悄悄移开了,“再说,手臂上的伤死不了人的,我要是动不动就会死一死,早就留在兰峰了。”
      他的语气尖锐而不耐烦,季槐听着很不顺耳。
      “我虽然比你多活几年,但我也会怕痛。”虞宸晏的声音低下去,声音摩擦着喉管飘荡出来,像一根丝线,在季槐耳边绕着,“早知道有些伤是不得不受,躲不掉就是躲不掉。”
      “要真的栽在这坎上,你我都没办法。我知道你自小生活优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往小了说,你不能决定任何人的命运。”
      往大了说,你甚至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虞宸晏没说出口。
      季槐听着他刻意疏远的语气,有些生起气来:“我只是在提醒你惜命,虞长官。”
      他把最后几个字咬着,从唇角的边际漏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季清倒下的身影,流出的血液把桌布沾染了一片。
      林桐急切的语气顺着电话线传过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继而的反应是虞宸晏会不会死。
      他早知道,自己算什么无所不能,这世道让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季槐冲进雨幕时脑子一片空白,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害怕失去什么。
      没见到虞宸晏之前,坠落的雨滴汇聚成浮浮沉沉的海,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想逃出去。

      虞宸晏很委屈。他扒拉着扶手,看着季槐过分严肃的面色,寻思着自己可惜命了,巴不得活到一九九零,看看孤注一掷的谋略,振臂高呼的呐喊和尘土飞扬中的旌旗鲜血,最终能不能汇成全新的世界。
      不过这都是他一厢情愿,他也知道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伤,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块是什么时候留的。
      子弹刀刃,他全都当家常便饭。
      可季槐为了一颗小小的、甚至没有伤及他重要身体部位的子弹着急得要死,狐狸火红色的毛都要立起来。
      虞宸晏认怂。
      他不反驳,声音很轻,喊了一声季槐。
      冒火的季副官被他这一声有些惊到,火小了三分,俯下身靠近了,偏过头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却照样板着脸,动作和面容凑在一起,有些古怪的好笑。
      虞宸晏的气息撞在他耳垂上,怪痒的。
      “我明白了。”他嘴唇翕动几下,舌尖触碰牙齿,跳出几个字,热气拍在季槐的脸颊上,“你别生气。”
      “您知不知道……”季槐突兀地转过头,目光就撞在虞宸晏的眼睛里,两个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距离太近了,虞宸晏心虚似的向后挪了挪,季槐得寸进尺,毫不客气地凑上来,又把距离重新拉近。
      “我……”他抿住嘴唇,似乎在思量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
      过分安静的房间里虞宸晏听到自己的心跳,有意压低了呼吸声。
      “我会很担心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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