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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岂知本是世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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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来时,正值盛夏,楚卿颐借着病后休养的契机,在太尉府避暑数月。
孟秋初十,天朗气清,宜出行。
太尉府大门口,一辆宽敞低调的马车缓缓驶出,往北出城而去。
宽阔平坦的车道上,一辆马车稳稳前行,不带起一丝尘土,只能听见细微的车轮碾压声,驾车的小厮,双手握紧缰绳,专注地望着前方,生怕突来的变故惊扰了马车里的贵人。
马车内,宽敞的塌上,精致柔软的湛青色锦缎铺满了整个狐狸长毛褥子。
楚卿颐半躺在榻上,手执画本,看得津津有味。
抬手便能够着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壶热茶,栗子糕,几碟干果蜜饯,零嘴。
另一侧窗户下方,放着一大盆冰块,冒着丝丝凉气。
想必画本十分好看,看到有趣的地方,楚卿颐那白玉无瑕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微眯的眼眸下,嫣红小巧的泪痣更添几分旖旎之情。
时不时伸手够个蜜饯,拿个干果送入口中,桌上几碟零嘴眼看着见底了。
几杯热茶下肚,楚卿颐顿感困意来袭,便躺下睡觉了。睡前还不忘对着车门外叮嘱,“明竹,我眯一会儿,到了喊我。”
半个时辰后,穿过高大葱郁的树林,马车停在一座不太显眼,略显老旧的庙宇前。
“公子,我们到了。”咚咚咚,明竹五指并拢微挽轻扣车门。
数息后,楚卿颐掀开帘子,慵懒地探出头,明竹伸手去搀扶自家公子。
楚卿颐借力跳了下来,略微抬头便看见高大的匾额上“梵音寺”三个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书法名家之手。
梵音寺来头不小啊。
靠山面水,掩盖在绿林之中,从远处看根本不知道这毓秀的林野中藏了座庙宇,寂静的山林,潺潺的流水声中,时而几声鸟鸣蝉叫,悦耳之极。
楚卿颐闭眼,深吸一口气,“嗯,是甜的!”
明竹东瞅瞅西看看,“公子莫不是未醒,梦见了好吃的?这哪有味道。”
楚卿颐斜了他一眼,“净想着吃了。”
明竹小脸一瘪,委屈道:“公子冤枉,明明是您先提起的。”
“楚施主安好。”一道稚嫩的男音打断了主仆两人的对话。
一个年纪与明竹一般大的小沙弥从庙里走出,来到楚卿颐跟前,双手合十恭敬道:“师父等候多时,楚施主请随小僧来。”
楚卿颐心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这小和尚就知道我是谁,要找谁,莫非这梵音寺的和尚都能掐会算不成。
带着疑问,楚卿颐也就问出了口,“小师父知道我?”
“小庙香客甚少,不常有贵人前来,且师父日前已交代,楚二公子不日将来拜访。”
还真的是能掐会算呢……
楚卿颐带着明竹,跟着小沙弥穿过主殿来到后院厢房。
小沙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师父就在里面,楚施主里面请。”又对楚卿颐身后的明竹道:“这位小施主请随我到客房安顿。”
楚卿颐对明竹点点头,“你先去休息,我晚些回去。”
踏入厢房,楚卿颐本以为会看见一位胡子花白,身穿僧衣,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没想到是一位很好看的青年。
青年身着烟灰轻纱,黑色长发以同色系丝带随意挽起,五官清秀,眉目英挺,只是深邃的眸光中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之意。
与楚卿颐想象中的轻尘大师截然不同。
见楚卿颐的打量之意颇重,轻尘大师面露微笑,“楚二公子如此看着贫道,是对贫道有什么想法么?”
楚卿颐骤然回神,收敛了放在轻尘大师身上放肆的目光,心道还会开玩笑,轻咳一声,“轻尘大师”。
“大师怎知我会前来这梵音寺?”
轻尘大师目光在楚卿颐身上略过,转而看向窗外远处的飞瀑。
老神在在地,“楚二公子经历离奇,或许迷茫,无人可诉,听闻贫道往日所言,定然会前来求解,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此话一出,楚卿颐心下骇然。
少顷,又似松了口气,整个人轻松不少。
或许这位轻尘大师,是我在这异世中唯一可以说实话,而不会被认为魔怔之人。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此刻在楚卿颐的眼中,他是故友,甚至可能是无话不谈的知己,距离瞬间近了许多。
半个时辰后,楚卿颐出了厢房,步子轻快,看似与来时无异,但莫名让人感觉到一股轻松、释然之意。
回到下榻的客房,饭菜已摆好在桌上,明竹正在打水洗漱。
“公子,您回来了,寺里已将膳食送来,快来净手用膳吧。”
不算宽敞的客房,内室雕花梨木床上,舒适蓬松带着淡淡檀香的被褥。不远处窗边一个清爽干净的软榻。外间,几把暗沉梨花木扶椅,一张小圆桌上冒着丝丝热气的膳食。
许是病刚好的缘故,原主身体仍纤瘦,饭量不大,且容易犯困。折腾了大半天,楚卿颐早就饥肠辘辘,又与轻尘大师交谈许久,耗费心神,虽心境开阔了不少,但身体已然乏了。
此情此景,饥饿感与困意同时袭来。楚卿颐以最快的速度用膳,洗漱完直接上床休息了。
山野的夜间格外静谧,催人好梦。
次日一早,简单用过早膳后,楚卿颐撇下明竹,独自外出散步。
见楚卿颐要出门,明竹出声道:“公子去哪?我给公子探路吧。”
“探什么路,我又不是入虎穴”,楚卿颐打趣道,“就在这附近走走,不必跟着我。”
明竹急切道:“不行啊,公子,出门前夫人千叮万嘱,必须寸步不离跟随公子。”
楚卿颐不喜欢人跟着,“我就在附近散散心,带你作甚?自己去玩吧。”一边往外走一边威胁道:“别跟着我啊,小心我回家在娘面前告你状。”
明竹顿时委屈地要哭起来了。
楚卿颐见状,叹了口气,“我想一个人静静,就在那边,不走远。”说话间,手指向不远处后山瀑布下的小山谷。
“好吧,公子您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啊。”明竹无可奈何,只好答应。
楚卿颐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明竹摆摆手。
梵音寺后山,一帘飞瀑从高而下,没入山谷幽深的清潭,溅起的水雾带着丝丝甘甜的清香。
沿着潭边蜿蜒,盘山而上的是一条清幽的小路,葱郁的枝丫遮挡住炎炎热气,给上山的行人带来一丝清凉。日光穿过高大树木枝叶缝隙,投射在小道上,驱散了树荫与水汽带来的阴森。
楚卿颐悠闲地走向小径深处,靠山脚崖壁的一角,一汪清泉映入眼帘。清澈到一眼能看见水底下暗沉的石壁,泉边布满青苔、鳞毛、凤尾蕨。
楚卿颐靠近岸边蹲下,抬手捧起一口泉水入口,清凉甘润,直通心底。
这山泉之水用来煮茶,想来是爱茶之人的一大乐事。楚卿颐脑海中浮现,现世张教授煮茶,一口清茶回味无穷,略显老态的脸上露出的满足画面。
张教授除了爱女儿红,有人陪时,小酌几杯。平常也喜欢煮茶,煮茶对水的要求非常高,专门托人从广西运来天然山泉水。甘甜的山泉水煮出来的上好龙井茶,入口润泽醇厚,回味绵长甘甜。
爬上山顶,楚卿颐已是气喘吁吁,抬眼望去,一览众山小,身在高处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不得不说,一切近收眼底,俯视众生的感觉是那么畅快,飘然。
放空自己后,楚卿颐又想起昨日轻尘大师说的话,“欲穷他方归故里,岂知本是世中人?”
“楚二公子怎知自己不是楚卿颐呢?既来之,则安之。莫多想,一切因果早已定。”再进一步追问,轻尘大师则闭口不谈,有点本事的人都爱故弄玄虚,话说一半。
外人只知轻尘大师,不知其本名周旭之。名如其人“周而复始,瞥地悟真常。”容貌看似一位青年,芯子也不知是多少岁的老妖怪。
穿越都能发生,容貌不改,青春依旧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金陵城外的赫然山庄。
今日何骁、陈安逸约了几个世家子弟在城外赫然山庄小聚,南誉闲来无事,也一道去了。
赫然山庄是何骁舅舅名下的产业,舅舅家经商,家境殷实,赫然山庄只是其中一处产业,现在主要由何骁表哥在管理,何骁自小颇得舅舅宠爱,就连大他几岁的表哥对他也是关照有加,是以他经常跑到赫然山庄小住,有时候会约上几位好友同去。
赫然山庄建在赫然山半山腰上,占地千亩有余,赫然山高大,山坡却缓,山顶平缓开阔,庄内既有农作田地,又有畜牧田地,还有茂密的丛林,非常适合体验乡野生活,也能进行打猎活动,还能作为具备大型比赛的场地。
暖阳高照,午膳后一众公子忽然兴起,提议到山庄外的树林里打猎。
南誉兴致缺缺,独自骑马爬上了赫然山山顶。从山顶远眺,正好能看见梵音寺后山悬崖边一泻而下的飞瀑,像条银丝带垂挂在苍翠的石壁上。
骤然看见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出现在悬崖边。习武之人视力极好,南誉确定自己没看错,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楚家二公子楚卿颐。
乌黑亮丽的长发下,月白色的长衫包裹着的还是那样纤瘦窈窕的身姿,笔直矗立于悬崖边缘,远远望去,像极了九天下凡的仙子。
南誉微微蹙眉,“他怎么会在那儿?身边也没个人跟着。”宸王殿下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一个只见过一次的人,竟如此关切。
梵音寺后山人迹罕至,但景致不错,是个游玩的好去处。不然,那轻尘周旭之也不会把这风水宝地占为己有。
从日中到日光斜射,面前出现自己长长的身影,楚卿颐在山上站了许久,想了许多。
教授和师母慈爱的面孔,楚母真心实意的关怀,周旭之风轻云淡的偈语,甚至宸王南誉那双深渊般不见底的眸子,种种画面在楚卿颐眼前交织,似要分出个高低。
沉沉闭眼。
须臾,眼帘又重新撕开一条线,越拉越宽。
罢了。
自此之后,我楚卿颐就是梁朝楚太尉家二公子,楚二公子就是我楚卿颐。
心之所向,力之所及,活在当下。
穿越以来,他一直在刻意逃避,不去想,也不去追究,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终有一天要离开,没有代入感,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内心深处一直在彷徨,不安。
无处可诉,无人可表。
想通之后,楚卿颐前所未有的轻松,灵魂深处感觉到畅快。明亮的眼眸,媚人的笑意,三分笑的美人给人十分的醉意。
心灵的释放,身体也变得轻松灵活了,一个转身,察觉到远处山上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骑着马正看向他,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
楚卿颐眨眨眼,再看过去时,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激灵,楚卿颐扫了眼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炎炎的夏日顿感一阵阴风拂过。
于是他迅速地转身,往山下飞奔而去。
南誉见楚卿颐离开,便重新走了出来,方才楚卿颐看过来时,不知为何,下意识地隐藏到了树干后,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在偷偷看他,怕对方误会自己有什么特殊癖好。
实际上他想多了,他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看,明确表示,“我看的就是你。”况且,距离这么远,楚卿颐根本认不出来人,只能虚虚看见人影。
楚卿颐回到梵音寺的客房,就看见明竹急得在原地打转,“怎么了?”
“我的公子哟,您跑哪去了?我到处找您都没见着人,您要是再不回来,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明竹说着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楚卿颐见状,赶紧安慰他,“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别担心了。”
“好了,这次是我不对,我不该跑远,惹我们明竹不开心了。”
明竹擦了擦眼泪,面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公子说哪儿的话,只要您没事就好。”
“公子,咱们何时回府?”
楚卿颐想了想,难得出来一趟,既不赶时间,不妨多呆一天,再逛逛,“明日午膳后,向轻尘大师辞行,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