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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相见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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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军队的早饭惯来便利,奶酪肉干现成分发,炊具盘碟一概简省,不拘场地随时享用,果然比汉军埋锅造饭一套省时高效得多。
迟阶引着管临回到支好桌盘的主帐内,平日闻惯的膻腥油汪味,一进来却蓦然皱了眉,转向手下道:“去绿篷问亚望要几颗青菜烫了来,这一桌子油汁麻花的大早上怎么吃得下?”
手下虽对那颜今日突如其来的挑剔矫情颇感疑惑,也不敢多问耽搁,忙领命去了。
管临没听懂还有小灶加菜,只入乡随俗地随着迟阶在矮桌前席地而坐,见桌上还给专门备了双竹箸,已觉是极体贴的贵客待遇了。
迟阶举碗抿了口鲜腥的羊奶,抬眼正见管临持箸夹起一块干裂掉渣的奶酪,未见迟疑就习以为常似的送入口中,眉间分明痛苦不适地略蹙了一下,却立即被本能的修养克制抚平,若无其事从容咀嚼着。
“够难为你了,”迟阶一眼看穿忍不住乐了,“怪我没交待明白,等会儿,我喊人摘了青菜送来,面食倒也有,等下顿跟你一块吃点正经的。”
管临不以为意摆摆手,来当阶下囚还挑三拣四呢?秉承着食不言教养,他将那口咸腻吃食艰难完整咽下才开口,揪住话头奇道:“‘摘’青菜?你这塞外荒漠哪里去现摘青菜?”
“没想到吧,”迟阶直起身笑意洋洋,“我成天吃这些牲口东西也腻得慌啊,自己搭了个小篷子种菜吃,走哪驼到哪,等午后练完兵,带你去观赏观赏。”
一提起练兵,管临也无心闲扯别的,他脸色一正,就方才校场上猜到的只言片语,认真讨问道:“莫鞯的铁浮屠你有破法?我才前听阿勒尔拉拢吹嘘,虽难免夸大其词,但上京驹战力勇猛毕竟公认是莫鞯王牌,配上那套传说中的铁甲奇阵,你打算硬碰硬跟他在望兴关对这场仗?”
迟阶听了笑容渐收,只无声碾嚼着肉干,半晌不语。
管临突然就感觉自己唐突了。
故人重逢,言笑如往昔的轻松氛围蒙蔽了常日秉持的谨慎判断,让他一上来就过于理所应当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依旧无话不谈。
对方卡在此刻的沉默让他蓦地冷静一醒,是啊,打见面来看似东扯西拉,实则讳莫如深,他对迟阶何以至今日身份立场仍然一无所知,但两人当下分属敌对阵营却是明摆着的事实,他一个炎军当职上来就询问敌军战术,想什么呢?
管临抬头看看帐门外侍立着的一众鞊罕卫兵,不知他们对汉话能听懂几何,就算只当是那颜优待炎俘亲自拉拢结盟,迟阶与他大清早这一圈公示于众的语气态度也太不加掩饰的熟悉热情了,自己是吃了一时气氛的昏头,听上去着实像得寸进尺蓄意刺探。
他举起陶碗,打算生闷一口羊奶,翻篇就当没问。
迟阶却抬手一拦,轻轻拍了下他胳膊,示意喝不惯不要硬喝,“我有把握。”
管临放下碗筷,没太听清:“嗯?”
“我说我有把握,一年内彻底灭掉莫鞯。”
迟阶腿一撑利落站起,寻向帐内案上摊开的羊皮地图与拟战沙盘,持棍拨弄了一阵,又直接上手横掌一寸寸固了固沙垒的望兴关石墙,固到大体齐整,才退后半步满意望着,向起身追随过来的管临指着关南漫漫平原道:“我不搁这儿拦住,难道让莫鞯趁机南下放马兜风去?关南一马平川靠什么保住他周家天下,就靠边境线那千把棵杨柳树?”
管临一时分不清他是警戒还是嘲讽,也只管直捣各方痛点:“你军没来之前,千把棵杨柳树不也对付了那么几十年?”
迟阶应激抬起头,眼中不屑愤恨一瞬完全再现了当年琴州小酒馆中那满腔的怒其不争,细究却又夹杂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与悲悯。
“没错,”他忽发冷笑一点头,“两边旧日子都过腻了,是该来点新鲜的了。”
管临再度相信起自己的直觉,这不是别的任何人,这是迟阶。事关生死在意什么瓜田李下?时势紧迫也容不得你试我探藏着掖着的,着实忍不住直接道出忧虑:“你与莫鞯全力一战,如何谨防炎军不在背后冷施一箭?汉人想拿回望兴关的迫切,天下谁比你更清楚?而谁又知道你……”
除了我,大炎谁又知道你真正是谁呢?有大好机会谁不想就手清掉你个异族猛将赫布楞?
管临谨慎望着帐外杂兵,留着这句话没说完,他尚不知鞊罕内部对迟阶身份所知多少,无论他们听不听得懂汉话,这失口泄露的风险绝不可能打他这冒出。
迟阶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却神色反而放松下来,重又渐复漫不在乎:“换别人我还要多费点脑筋,方景由?我放心他。”
管临反而不甚认同:“以我与方家军深入接触这些时日所感,倒未得有你这么宽心。”
迟阶对管参军这胳膊肘向“外”拐的体贴提醒会意一笑,却不屑反问道:“方景由跟姓董的算沾亲带故是吧?为给周琅的莫鞯祖宗行方便,方家军专门被调来灭我,任由姓董的指哪打哪?”
没见防备隔帐有耳的意思,迟阶讲起汉话来全无禁忌,他边说边走以熄灭炉火旁拎起已经冷却的铜壶,想两边轮换着冲净手中残沙,管临已先一步默契接过,帮着向他双手缓倾下水流。
“小看方景由了。开国将门之后,只凭姓董的给说合了个媳妇,就死心塌地枉顾局势,无脑蛮战?”迟阶掸着洗净的手指,笑看向管临致以谢意,“真想坐取渔翁之利,方景由是不可能在我收拾利索莫鞯前出手的,单凭他现今兵力和区区一个兴城防护,挡不住,一旦引火上身就是汉地千古罪人。且以我对他了解,他本性还是个人。”
管临对这评价不禁失笑:“你对他有什么本性了解?”
迟阶眼神一挑,这才头回压低点儿声音正经密语道:“别说,我跟他还真早就见过,当年方大将军平定白羽之乱后凯旋回京,与我爹同席痛饮过一场,直叹相交恨晚。我亲见他言谈抱负,品得出这人有自己的风骨格局,不是个轻易被党派利益操控拿捏的。”
西登白羽之乱发生在和宜二十四年,同龄的管临不用掐指也算得出那年迟阶才一岁高龄,忍笑道:“等回去提醒他回忆回忆,没准他还抱哄过你。”
迟阶无奈被当场揭穿,索性顺着说也不落下风:“那是,没准还尿过他一手。”
管临:“……”
今日坝北万里无云,盛日渐已升移到头顶,穿出齐整卷着的帐门,满目满心都是毫不掺杂灰霭的湛蓝,这样慷慨璀璨的艳阳长空,本就该远离仇恨战乱,被喜悦与欢笑填满的,万物苏醒向日歌舞,应在庆祝天底下所有的重逢与遂愿。
管临明知这宁和理想可望不可及,却生是控制不住被晒透了似的暖洋洋直抵心尖。他全天随着迟阶练兵议事里外忙碌,军营上下似乎也确实没太在乎有这么个敌臣随意观练,毕竟当下鞊罕军全力备战覆灭莫鞯,谁也不想孤注一掷关头背后被炎军插一刀子,那颜带头交好大炎臣将并奋力展示军威肯定是有道理的。
快得仿佛白驹只过了一次缝儿,时近黄昏,各演练场相继解散收兵,无得一刻空闲的赫布楞神色凝重听过几个手下汇报,重回到场下看起来百无聊赖的管临身边,交待安排道:“让人带你去看看那俩废物兄弟吧,安抚交流交流,下回别遇个状况就马上炸毛似的。我出去会儿,等回来今晚正式摆酒给你接风。”
管临看一大队人牵马要走,脱口追问:“你哪去?”
“刚从关外拖回一批濒死的野鹿,”迟阶刻不容缓跃身上鞍,口中仍耐心解释道,“近来总有这活物扎堆暴毙的怪事儿,马都跟着死了好几批,我率人去看看,见晚了怕难验……”
瞬被唤起正事,管临仰头打断道:“路上说,借我匹马,与你一道去。”
迟阶略觉意外,一想倒也并无不可,立命牵了匹良驹与他来。
见管临踏镫执缰策马,驭姿熟练飒爽,迟阶挑挑眉,一丝兴致眸间掠过,心中却另生好奇与感慨,阔别七年各有历练,哪止自己辗转蹉跎磨难万千,对方又经历过些什么,何曾还只是记忆中区区一介闲散书生与少年玩伴?
“南边最近也病死一些马。”管临策与迟阶并辔,谨慎压低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量。
迟阶回过神来:“听说了。”
管临抬睫直视他道:“那……冰鬼鹰的传闻,也听说了?”
迟阶眉眼一扬,思忖了下猜测反问:“大炎军测不出病因,就搬出这么个玄乎典故来?”
“不是南边传的,是,北边。”管临摇摇头,他见迟阶听来惊奇,显然对此前所未闻,一时自己也觉有点荒谬迷信,却还是郑重道出探讨:“阿勒尔带来一双绿油油的鹰爪子,自称莫鞯军已秘密降服召集了重现于世的勃蔑鹰人助阵——说来原是没人肯信,但方景由留心命人查阅验证,坝北近日大批离奇暴毙的牲畜死状确实与典籍中记载的冰鬼鹰毒如出一辙,这才特派我去上京探探。你跟那边交道更深知根知底,倒从没听说过?”
“死法——”迟阶紧追猜问,“不见致命痕迹,皮下却筋骨碎裂,能勉强赖活几日,直到周身瘫软溃烂而死?”
管临莫名跟着一凛:“没错。”
迟阶听了似有惊惧又显恍然,自行消化了半天,才拍着马颈叹气道:“到底是吃读书少的亏,找这源头白费了多大劲儿。”
头回听见其人这么虚心反省自己,真是士别……太多日,管临惊奇刮目。
“没说我……”迟阶感受到侧面投来的质询打量,闲揪着鬃毛澄清道,“我这儿有个小药师,说不上是个天纵奇才还是误打误撞,已经破解这奇毒,研制出解药了,倒没往冰鬼鹰上联想——估计他孤陋寡闻,也是打小就没挨不正经大人吓唬过。”
到底谁孤陋寡闻呢,管临笑望着这死不自惭的鞊罕将领意气风发一夹马肚提速,也扯缰加快马步,追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