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安》二两糖茶

49、死因

　　四月初夏时节，天晴日暖，莺飞草长。傍晚时分，李弘泽背着钓竿，拎着鱼篓，与青唐走在村口小路上，准备回家将今天钓上来的几条鱼烧来做晚饭。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不知说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二人一齐笑了起来。李弘泽一手搂起青唐，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笑得停不下来，那笑声在静谧的小村里远远飘荡开去，一直飘到等候在他们住处门外的几个来访者耳中。

　　“怎么那么傻。”青唐也笑道。
　　其实本也没那么好笑，可不知为什么，和这个人在一起，普通的事情也能变得那样令人开怀。李弘泽不好好走路，一边笑一边挂在青唐身上耍赖，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走了一段，青唐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脚步也停了下来。

　　“安平。”

　　“嗯？怎么了？”李弘泽抬起头，眼角还挂着笑出的眼泪。

　　“你看。”

　　李弘泽顺着青唐的目光向远处望去，只见自家门前多了几个人，见他们看了过来，便各自站定，恭恭敬敬地向这边欠身行起礼来。
　　那几个人一个一个，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两个人高马大的武人是丁佑和胡廿九，发须花白的老者是薛相，另外一个长身而立的年轻男子，正是杨鹤亭。

　　李弘泽定定望着那方。他们能找到自己，本该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但不知怎么，李弘泽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怎么意外。

　　……终于还是找来了。

　　他心头不经意间掠过这样的念头。

　　几位不速之客令方才的好心情散得一丝也不剩，李弘泽捞起青唐的手紧握着，敛起神情，向那几人走去。及至面对面，李弘泽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依次扫过来，仍是缄口抿唇，不发一言。
　　几位访客也沉默地打量着他们几月不见的四殿下。面前的男子一身布衣，拎着破旧的鱼篓，胡乱卷着袖口裤腿，身上洇着大片的水迹，半句话不说，只是将自己的情人牢牢护在身后，一脸的不悦与警惕。
　　面对此情此景，杨鹤亭这几人也好似哑了一般，一肚子话憋在嗓子眼里，谁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薛相薛从文缓缓上前一步，对李弘泽一拱手，一句多余的话也未出口，直接切入了正题。

　　“殿下，陛下……驾崩了。”

　　“什么？！”

　　突然的噩耗总算将这阵无言的尴尬冲淡开去，李弘泽张张嘴，除了最初一句震惊，半晌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难过自然是难过的。李弘泽放松了警惕的姿态，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目光。但不知是成武帝过往令他太伤心，还是这段与青唐隐居山野的日子太开心，李弘泽发觉离开安都不过三月有余，父皇竟好似已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这则噩耗固然沉重，但从心到身，却竟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进来吧。”
　　许久，李弘泽才发了话，也不相让，径自拉着青唐先进了院子。
　　青唐将鱼篓放去厨房，钓竿收拾妥当，回到房间里时，几个人已经各自找地方落了座。青唐看了看这几个与这简陋住所格格不入的客人，沉默地走到案几边，为他们一一倒上了水。

　　“没有茶，白开水凑合一下吧。”

　　李弘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掀帘从内室走出来道。

　　“你方才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你满世界淘气，总是跑到御花园的池塘里摸鱼，每次都这样弄得一身湿。”
　　杨鹤亭喝了口水，有意缓和一下气氛。李弘泽笑了笑算是回应，见青唐要去内室回避，伸手拉住了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父皇的事我知道了。”
　　李弘泽表情淡淡的，无喜无悲。
　　“不过连薛相都一同来了，必不只是来通知我一下的吧。”

　　“臣等的来意，即便不说，殿下想必也是心知肚明的。”
　　薛相年纪大，坐在了青唐平时看书坐的软垫子上。他看了看李弘泽身旁那低敛着眉目的清秀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杨相的意思是暂时拖延着不发丧，叫臣等速速来寻殿下回去。其实早在殿下刚离开安都之时，陛下就已经拟好了册立太子的诏书，为防生变，一直藏在杨相那里不曾公开。殿下只要回到朝中，尚书省便会将诏书公布于众，届时殿下便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无论前事如何，这太子之位，陛下一直都是属意于殿下的，如今陛下已然仙逝，殿下莫要再任情恣性，辜负陛下的殷殷期待。三殿下那边消息灵通，陛下驾崩的事瞒不住他，如今怕是已经着手在做上位的准备了。事不宜迟，还请殿下尽快启程，与臣等同回安都，主持大局。”

　　薛相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这样的腔调让李弘泽心里很是不快。他一撩眼皮，也懒得再拐弯抹角，一句话毫不客气地丢了出去。
　　“我若是说我不回去呢？”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李弘泽理理衣袖，正色说道：
　　“不瞒各位，自打从祭坛上跳下去那一刻起，我便已决意与安都一刀两断了。如今在下姓安名平，是云竹山一寻常猎户，谁继承皇位，谁掌管这天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各位还是请回吧，不要再浪费口舌，扰我清静。”

　　“殿下，不可任性！”
　　薛相眉头一皱，语气重了一些。

　　李弘泽嘴角微微挑起，并不示弱：“殿下不可任性，我一小小百姓，没什么不可以的。”

　　薛相抽起一口气，被李弘泽噎得一时找不到话说。杨鹤亭见状，忙出言打圆场道：“弘泽，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何必如此决绝。”

　　“鹤亭兄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又为何与他们同道而来？”
　　李弘泽连杨鹤亭的面子也不给，目光如刺，直直看着他道。

　　“还不就是知道你不愿意回去，生怕事情闹僵，只好跟着一起过来和个稀泥。”杨鹤亭撇撇嘴，一脸无奈。

　　李弘泽噗嗤一笑，杨鹤亭的话语中那久违的熟悉感让他心里的不快略微减轻了些。他想了想，话语再出口，语气略略有所软化。
　　“难为鹤亭哥哥了，也辛苦各位大老远跑到蜀地，不过我心意已决，各位再怎么劝我也是徒劳。若是有心在此游玩几日，我自会尽地主之谊，不过朝中局势紧张，想必各位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又是一阵沉默。薛相好容易将一口气顺平，长叹了一声。
　　“哎。老臣也知殿下无意于皇位，只是江山社稷在上，殿下身为皇子，责无旁贷啊。”
　　李弘泽不再针锋相对，薛相便也开始语重心长。
　　“另外还有一桩要事，殿下定要听上一听。”

　　“何事？”

　　薛相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约一月前，陛下病重，太医院翻找陛下过往的诊治记录，无意中却翻到了……惠妃娘娘的最后一份记录。”

　　惠妃娘娘四字令李弘泽肩背倏然绷紧，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薛相身上，只等下文，便连一旁的青唐都紧张了起来。
　　同来的几人自是已知此事，各自端坐，默不作声，只听薛相接着说道：
　　“众人皆知惠妃娘娘是因心疼病发作过世，一直以来，殿下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此份记录上却白纸黑字写着，娘娘去世时浑身青紫，唇舌发乌，有……中毒迹象。”

　　“什么？！”李弘泽眼睛倏然睁大，仿佛惊雷在耳边炸裂。

　　“这份记录不知为何当初没有公之于众，而如今却出现在太医院的档案之中。臣等心存疑惑，便暗地里去寻访当时查验的太医，可那太医却在娘娘过世不久后也病死在了家中，继续深入探查，当年娘娘身边的太监宫女，已是死的死散的散，竟无一人还留在宫里。即便是这份记录不实，这样的情形也未免太过蹊跷，不由让人怀疑娘娘突然过世，也许的确另有隐情。”
　　薛相顿了顿，似乎是将措辞斟酌了一番，才又说道。
　　“陛下刚刚驾崩，朝局即将经历一番动荡，此时大张旗鼓地重查旧事似有不妥，可事关重大，臣等亦不可私自瞒下不让殿下知晓。殿下无意于皇位，甘愿只做一介平民，可是隐居此处，却也无法为娘娘的事情寻个结果。老臣斗胆，再请殿下随臣等同回安都，即便只是为了娘娘，也请殿下莫再推辞。”

　　听完薛相一番话，李弘泽眼前一阵阵地发昏，母亲的音容笑貌在记忆中片片闪回，令他许久也找不回自己的言语。而旁边的青唐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好似被冻结了一般，眼中透着震惊的神色，一动不动，僵在当场。

　　“此事……当真？莫不是薛相为了教我回安都，编来诓骗我的？”
　　半晌，李弘泽才吐出一句话，话语中有些微地颤抖。

　　“兹事体大，老臣想要殿下回安都不假，可也不会用这样的事来诓骗殿下。”薛相表情很是诚恳。

　　李弘泽垂下眉眼，用尽全部心力才堪堪稳住自己的情绪。薛相这戳心一箭放得着实精准，皇位之事暂且放到一边，就只为了母亲的事，自己便无法继续偏安在此，执意不归。
　　“我知道了。”李弘泽终于松了口，“各位暂且请回，给我……一晚时间，容我考虑。”

　　薛相等人也不紧逼，纷纷起身，行礼告辞。杨鹤亭跟在最后，将小院木门吱呀一声虚掩上，四周随之静了下来，房中只余沉默不语的李弘泽，与雕像一样呆坐着的青唐。
　　凌苍曾经轻描淡写说过的话蓦然浮现在青唐脑海里，一个可怕的事实渐渐显露了出来……
　　“饿了吧，我先去做饭。”李弘泽强撑起精神，捏捏青唐的手站了起来，却被青唐一把反手抓住。

　　“安平……你知不知道，之前惹你犯心疼病的毒药……是我配出来的。”
　　青唐抓着李弘泽的手，却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李弘泽一怔。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说好不提了么。”

　　青唐却好似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说道：
　　“我的状态一直不好，师父师兄对我都很不满意，其实你的条子本来也是不会交给我来做的。但他们试过一次毒之后，发现这药的药量不好拿捏，所以才派我这个做毒的人去了你府里。”

　　“怎么了？”李弘泽察觉到青唐情绪不对，蹲了下来问道，“怎么突然要说这些？”

　　青唐抬起眼，嘴唇动了几次，终于艰难地开口道：
　　“当时师兄曾说，那第一个试药的人怕是药下狠了，毒发过快，且死状明显就是下过毒的样子”
　　“他说那人死时……全身青紫，唇舌乌黑。”

　　“什么……”
　　李弘泽愣愣地看着青唐，一时没反应过来。

　　“安平的母亲……是被我做的毒害死的……”
　　青唐眼眶发红，眼神哀哀，目光刚与李弘泽相交，就像被烫到一般慌乱地收了回来。
　　“安平……我……我对不起你。”

　　“你……”
　　薛相的话加上青唐的话，搅在李弘泽脑袋里一团混乱。正当他好容易从这混乱中理出几句话刚要出口，青唐却好似再也耐不住煎熬一般，松开李弘泽的手几步跨出房门。

　　“青唐！”
　　李弘泽急忙追上去，可青唐轻功了得，又哪儿是他追得上的。只见青唐身影几闪，不待李弘泽追出几步，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