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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烟尘新曲(下) ...

  •   天未破晓,层云笼罩下的弗罗伊斯尚未苏醒,圣城顶层平台、长阶甚至是高处的塔楼上都已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像阴云坠落了下来。

      他们为亲睹堕落的星律教皇受刑而来。

      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长阶尽头,所有人都自动向两边退开,为他让出一条路。

      导引派和屠龙派的十二位银袍大主教分别站在人群两侧,依旧是从前那般势同水火的模样,但望着走向刑台之人的眼神却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杀害金龙主君的元凶!

      席琳大主教如何待你?她死于龙祸,你却与银龙苟合!

      败类!不知廉耻!

      为一己私欲扭曲律法,你不配做教皇!

      阿弥沙,你该被流放去地狱!

      将他从屠龙派除名!

      毕竟是曾经的教皇,弗罗伊斯最声名赫奕的星语者,数次终结龙祸的功绩不假,围观的学徒、低阶乃至高阶御法者有不少都保持缄默。
      而站在人群最前端的灰袍主教与其他教众则声张势厉地怒斥他们眼中的异端,甚至于向其投掷石块。

      他再次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恶意,在漫天声讨中哀伤地注视着千年前的爱人。

      阿弥沙对那些辱骂之声并无反应,被石块砸中也只是稍微停顿,然后继续平静地走向高处的刑台。

      在沉重镣铐的束缚下,他走得不算快,阿弥沙还是第一次以如此狼狈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眼下乌青,漆黑发丝凌乱不堪,嘴角带有伤,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御法者制服,连那绣有教廷十六字信条的腰带都不配使用。

      赫兰咬紧嘴唇,不知觉舌尖尝到腥甜,垂在身侧的手微颤不止。
      他知道圣城审判的全过程是怎样的,戈利汶曾经告知过他,但亲眼目睹却是迥然不同的感受。这场对阿弥沙的审判,现在也成了对他的审判。

      刑台边伫立着从七王国远道而来五位龙族主君,除了轻纱蒙面的安卡莎依旧瞧不出情绪,其他几位是肉眼可见的神色各异。

      红龙奈尔法垂眸静立,站成了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塑,她的妹妹则对阿弥沙怒目而视,眸中野火滔天,似乎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绿龙主君阴恻恻地笑着,倚在石柱上对戈利汶低语着什么,而蓝龙全然无心回应,浅金色眼瞳中是深切的不安与恐惧。

      这条路不长不短,终究走到了尽头。

      行刑者笑着示意:“请吧,大人。”

      赫兰呼吸一滞。

      话音刚落,几个高阶御法者装束的人即刻围上去,有人狠狠踢中阿弥沙膝弯,粗暴地迫使他跪倒在地。

      阿弥沙很快就挺直了腰身,但未来得及站起,紧接着就被御法者们牢牢按住,他们开始剥去他的衣物,又默念咒语为手铐和脚镣附魔。

      “放开、放开他……”他发出呓语般的哀咽,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罔顾这一切仅是画卷中的幻象,不管不顾地护在阿弥沙身边想阻止他们。

      “教皇大人!”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学徒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高声求情,“你们一定是弄错了,阿弥沙大人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另一个年纪小些的男孩也跪在她身边,脸色涨得通红,带着泣音为阿弥沙辩护:“村庄被龙祸摧毁了,是他救了我和姐姐,又送我们来弗罗伊斯。他不会为了银龙背叛人族的!你们相信他呀……”

      又有一位高阶御法者站出来,面露不忍地开口:“陛下,梅德湖的流民也是阿弥沙大人救下的,若他真的与龙族勾结,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艾德温教皇现身于顶层,远远眺望着刑台处的场面,神情冷峻,不为所动。

      纵使接二连三地有人挺身而出为阿弥沙求情,那样的声音也还是太微弱了,很快便被人群激烈的怒吼叫骂所淹没。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附魔的锁链紧紧束缚住阿弥沙的手腕,他被悬空吊在金属刑架上,在圣城的最高处,于起伏不息的唾骂声中默然等待接下来的三日光刑。

      赫兰寸步不离地守在刑架旁,眼眶泛红魂不守舍,摇着头轻声呢喃。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他救了那么多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时间无声流逝,已经过了日出的时刻,铺天的阴霾却久久不散,像一个无缝的蛋壳,没漏出一寸光芒。

      赫兰抬起头,有些迟缓地注意到,戈利汶背在身后的手正抖个不停。这是他未曾向自己透露过的细节。

      直至有所觉察的绿龙主君搡了他一把作为警告,教皇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投来目光,弥漫于天穹的积雨云这才消退。

      戈利汶垂头丧气,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一旁的伊弗瑞拉与卡拉提眼中则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

      此刻阿弥沙身上只有一层聊胜于无的素色纱衣,还是被押上刑架前一位灰袍主教不管不顾为他披上的。
      因为轻薄得遮挡不住任何日光,仅能保有受刑者所剩无几的尊严,最终被教皇默许了。

      初晨的清辉还很柔和,透过微弱的流云倾泄而下,在所有围观者面前,耀眼金纹霍然浮现于阿弥沙的每一寸肌肤,灼烧得他无可抑制地向后仰起脖颈,反手攥紧了链条,用力到青筋暴起,像一场自燃。

      多年挚友亲手以黑龙龙晶施下恶咒,庇护过的人带着恶意与快感围观受刑……这些不应该降临在在阿弥沙身上,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这不正确,也不公平。

      难以言喻的苦涩感揪紧了他,催得他眼睛发酸,心脏也一阵一阵地绞痛着,他知道那是怎样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烧感,他触碰过,在时停之地,在鹰崖城,在潮洇……

      后来那不祥的金色纹路一旦出现,哪怕只有短短一刹,他都紧张得无以复加,他们怎么能够,怎么有资格用这个来惩罚阿弥沙。

      刑架上的人仅在金纹刚出现的时候有过稍显得不那么平静的反应,然后就不再动作了,而是低垂着头颅默默忍受。

      “为什么……阿弥沙,”他一开口就泣不成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站立不稳地跪在刑架旁,膝行着朝阿弥沙靠近,“为什么不逃,为什么留下来任他们审判……你到底在想什么?混蛋。”

      你本可以选择离开的,谁有能力奈何得了你?不会有人的,你既然知道安卡莎图谋不轨,知道戈利汶屈于灰龙的权势,为什么还要留下?

      他想不明白,阿弥沙也从不告诉他,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得知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

      到日中时,受刑之人在忍耐中咬破了嘴唇,血液从唇边滑落没多久就干涸成黑褐色的痕迹,如此反反复复。和他的眼泪一样。

      若不是阿弥沙的胸腔还在微弱起伏着,他几乎也要觉得那是一具永无回应的死尸。

      连原先云集的观者也因日光过于猛烈而纷然退散,他们足够冷漠,甚至幸灾乐祸地以猎奇的眼光来看待这场没有烟尘的火刑。

      哪怕阿弥沙数次终结了令教廷上下都束手无策的龙祸,有史以来第一位屠龙教皇的名号,对那占教廷多数的导引派来说,依然是不可容忍的失败象征,是眼中钉肉中刺。
      这场审判只针对阿弥沙个人,却足以摧毁屠龙派这些年逐步建立起来的威信。

      而对于屠龙派,一位爱上龙族的领袖,其存在无疑是对他们信仰的践踏,是无法洗脱的污点。
      纵然阿弥沙多年来一直扶持屠龙派,使其壮大到能与导引派分庭抗礼,也无法逃脱被除名、被审判的结局。

      或许每个人的恶念仅有一丝一缕,可当它们全部汇集起来,就足以埋葬一条鲜活的生命,足以促成太多的恶事了。此时个体已经不成个体,他们仿佛拥有了神的权力,可以审判众生,生杀予夺。

      恶咒所生的金纹炙烤灵魂摧残意志,攀升的热度将金属都烧得滋滋冒热气,过热的镣铐烫烂了阿弥沙的双手,腕部模糊成一片血泥,每一次微弱的挣动都能让人看到呼之欲出的白骨。

      附魔过后的镣铐不会轻易脱落,受刑者筋脉断裂骨肉分离,它便深深地勒住腕骨,阿弥沙的手腕可能早已骨折了,碎裂了,姿势扭曲的双手变得灰白,像接上了活死人的肢体。

      他全程都没怎么吭声,而赫兰一路都在崩溃,这样的静默化作一柄扼喉的利刃,他想救阿弥沙,可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对方,每一次失败都让利刃捅入喉间,喉咙猛然收紧,他只能痛苦地泄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哀咽。

      这也是一场对他的审判。他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恍惚间,眼前人的身影与安卡莎——曾经的北境王后,渐趋重合。非我族类,灰龙作为异族受到了他们的审判,阿弥沙身为人类却也没能幸免。

      无辜吗?

      眼泪干涸后他开始自问。

      不知何时起,远天出现了成片的浮云,还未接近弗罗伊斯上空,一位银袍大主教就顶着烈日行至教皇跟前,俯身行礼:“陛下,请允许我启动驱云阵法,以保证光刑不受干扰。”

      “不行,”赫兰挣扎着站起身,情绪激动地挡在银袍主教面前,“他会死的!你不能——”

      得到教皇的应允,对方径直穿过了自己,不紧不慢地朝刑台走去。

      不行,不行,不行。

      咚!法杖驻地,银袍主教合上眼睛,双唇微动,默念着起阵的咒语。

      不行。

      刑台周边的那些御法者,有的朝大主教投去钦慕的目光,有的则嘴角上扬,视线锚定在受刑的男人身上。

      不、

      金色的法阵雏形初现。

      “离他远点!!”

      那起阵的银色身影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须臾间烟消云散,没留下任何痕迹。

      而周遭的人皆视若无睹,目光仍然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原地。

      “回去,银龙。”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和却微弱。

      赫兰怔怔地看着指尖处涌动的纯白微光,又蓦然仰起头,望向刑台上的男人。

      阿弥沙在沉重喘息着,他吃力地抬头,感到不适般眨了好几下眼,视线缓缓移动——在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隔着画卷交错,赫兰见到他染血的双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你看见我了?”

      他吸了吸鼻子,没能压抑住喉间的哽咽,迈开脚步,朝受刑的人走去,边走边伸出手。

      “阿弥沙,我在这里。”

      回应他的,依然是一句“回去”。

      驱云阵法启动,上空疾速涌动的气旋发出一种近似于鹰啸的声响,将方圆几百里的流云都席卷殆尽。而后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听见阿弥沙叹息一声。

      “别看了。”

      不。赫兰摇摇头。

      出乎意料的,到了某个节点,刑架上一直无声无息的人忽而颤动一瞬,近乎寻死地迎着光仰起头,在强光的刺激下生理性泪水顷刻掉落,触及脸颊处高热的金纹,旋即化作轻烟般的水汽。

      “怎么了?”

      他浑身冰凉,艰难地朝阿弥沙发问。

      刑台边已经不见戈利汶的身影,其他几位主君仍如石像般矗立着,默不一言。

      很快,阿弥沙的眼角开始渗血,那双璀璨金瞳在日辉的摧残下逐渐褪色,变成自己最熟悉的灰色模样,然后他就此昏死过去,头颅无力垂下,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待教皇有什么指示,即刻有御法者上前准备施展疗愈术,好使阿弥沙继续清醒地承受光刑。

      “别哭,”冰冷的指腹拂去他脸侧的一滴泪,“都结束了。”

      不。

      画卷中的场景逐渐远去,对他的审判暂时告一段落了,而阿弥沙的还没有。

      “还没结束。”

      回过神来,赫兰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在掌心处凝聚起一团柔和的光芒,“阿弥沙……还要继续完成星语者的使命。”

      他要与黑死神的后代同归于尽,独留自己一人,带着遗恨回溯千百年。

      “而你不会让他如愿的。”安卡莎的嗓音轻缓柔和,透露着愉悦的笑意,“与我一起,成为这世最至高无上的存在,我掌管暗域,你主宰人间。”

      其他一切都能让步,唯独这样的结局,他不接受。无论如何都不接受。

      “我们会建立一个新的神庭,打破旧日神庭三千年一轮回的秩序。只要你愿意,阿弥沙千万世都无法飞出你的掌心,他会敞开一切来接纳你,在你面前再也没有任何秘密。”

      “你要我做什么?”

      面前的银发青年凝望着自己,容貌昳丽却憔悴不堪,向来含情的紫眸此刻沉静无波,仿若她从碎片中窥视到的那旧日神庭的紫水湖。

      雾中女妖笑意更甚,不再提及先前那个无辜与否的问题。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撼动世界设下的枷锁,我需要足够多的信仰力,”她驱使着灰雾,使其轻快地缠绕上银龙的躯体,“要更多的侍奉者,更多的龙仆。”

      “战争每天都在死人,还不能满足你?”

      “还不够。”

      ……她悄然贴近,在他耳边温声低语。

      “好。”

      良久,银龙主君冷淡地应答道。

      袅袅雾气化作藤蔓,徐缓攀上他的小指,达成一个无声而微凉的约定。

      “别再来了。”

      他径直将凝聚的灰雾拂散。

      “他会察觉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烟尘新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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